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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延伸到村子的另一头,村尾的大樟树底下,有一户人家,上下两层的楼房,外加一个露天阳台,大门紧闭,晒谷场上长满了杂草,脱落的水泥墙壁上看得见一块块裸露的红砖,屋架上被风揭起的两片水泥瓦横搁在落水管子上,随时都会有掉下来的危险,木窗户的玻璃片上挂满了蜘蛛网,看得出这是一间很久没人居住的房屋,泥阶上靠窗户的角落里蜷缩着一只黄色瘦枯伶仃的流浪狗。
这里曾经是李落斌的家。
李落斌在抗美援朝时打仗受了伤,两条腿一瘸一拐,三十八九了还找不到对象。王凤英死了丈夫,带着12岁的儿子改嫁到李落斌家,五年时间给李落斌生下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李落斌因为腿瘸无法去队里挣工分,赚口粮,全靠王凤英的大儿子维持一日三餐,家里穷得一清二白,在大堤脚下搭了一间茅草棚,一家六口,一张旧桌子,白天吃饭,晚上放在床边做床板,大儿子没读过书,王凤英卖鸡蛋,卖小菜的几个钱把二儿子送到学校里去,可二儿子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只顾贪玩,年年降级,连读三个一年级,只长身体不长知识,学啥都一窍不通,李落斌拿他没办法,只能由他自由生长。
十七八岁高高瘦瘦黑不溜秋的李超,书读不进去,整天提一个铁桶,拿着一根带钢钩的棍子在田间小路上挖泥鳅,钓鳝鱼,队长知道李落斌家庭困难,大儿子王安31岁了,小伙子长得跟白面书生一样,文质彬彬又帅气,只因家里太穷找不到对象。二儿子一副不务正业的吊儿郎当的样子,村里安排他到芦柴山里去背芦柴,他又没力气,做别的事又没门路,李落斌实在也想不出办法,只好叫他跟村里的傻妞一起去放牛。
夏天,李超每天早晨起来把牛赶到南边山上去吃草,然后把草帽子往脸上一盖,躺在河堤下的石头上睡大觉,傻妞就坐在堤坝上晒太阳。
傻妞小时候发高烧,四肢抽筋导致十个手指僵硬弯曲不能伸直,脑子有点不灵活 ,整天也不爱说话,家里姊妹多,没读几天书,一直呆在家里,队里也是为了照顾她,让她去看牛。傻妞绑在后脑勺上的那一头天生卷发象个鸡毛掸子一样。一件泛黄的粗布褂子,一条黑色的直筒裤,十五六岁,看上去就象一个成熟的家庭主妇。
夏天天气炎热,傍晚收工时,竟发现少了一条母牛,太阳落山了,夜色袭满了村庄,李超沿着大堤一路寻找,找到北湖口时,天完全黑了,可牛还是没找到,他只好往回走,萤火虫在草丛里飞来飞去,明灭的尾灯点缀着迷茫的夜色。
李超走在黑夜的大堤上,眼睛在夜色里不停地张望,走到尖咀角时,傻妞打着一支手电筒正好一路寻来。
“傻妞,回去吧,这头我找过了。”李超说。
“我不回去,牛不见了回家会挨打!”
走累了,两个人便坐在大堤的斜坡上休息,谁也不出声,手电筒微弱的光撒落在绿草地上,蚊子嗡嗡地在光影里翻飞,听得见夏虫在石头底下此起彼伏的鸣叫,村子里的树木、房屋成了一团团幽暗的影子静默在清辉的月色里,每一扇窗口里透出来的煤油灯盏的光点亮了夜空。
突然听见有牛“哞!”地一声叫唤。
两个人心里一阵惊喜,站起来,顺着手电筒的光跑下堤岸,朝牛叫的方向奔去。
母牛在南边高山沟里是找到了,还生了一头小牛崽。
第二天早上,傻妞的父亲提着傻妞的一条内裤来找队长,说李超昨晚上强奸了他女儿。
这条新闻一早在村子里炸开了锅,傻妞跟在她父亲的后面哭哭啼啼,她父亲说什么,傻妞跟着说什么,队长建议这类事情应该去找妇女主任。
村头的妇女主任是一个二十六七岁还没找对象的年轻漂亮女孩子,一对麻花大辫,浓眉大眼,村里的妇女工作大小都由她管,有些事她处理得还挺到位的,她看见傻妞只知道哭,她便用质疑的口气问:
“李超是老实人,应该不会做那样的事吧?”
“他把尿拉在我裤裆里了!”傻妞说。
李超根本不承认自己欺负了傻妞,她妈揪着他耳朵,一边骂,一边拖着儿子想到傻妞家里陪不是,但李超打死都不肯去。
傻妞父母见李超不但不承认强奸了他女儿,还说是他女儿污蔑李超!
“傻妞再傻,你对她做没做那事,傻妞难道不知道?她有那样傻吗?”
傻妞的父亲越说越来气,双手叉腰,跳起脚指着李超说,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王凤英一个劲地陪不是,最后傻妞父母到派出所报了案。
两辆白色的警车呼啸着开进村子里,几个穿警服的男子,反剪着李超的双手,压着弯腰上了警车,然后一阵风似的带走了。
李超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因为李超这件事,家里人几乎都抬不起头,三十一岁的王安,本来找对象就难,在那样的年代里,加上他弟弟出了这样事,连说媒的都没有了,说他家风不好。
那年三十晚上,有人看见王安坐在队里的晒谷场上抽烟,一根接一根,他来来回回地在晒谷场上走来走去,那一晚,不知道他心里想了什么?天亮之前,他把一根粗麻绳往牛棚的横梁上一挂,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听王安的好朋友猜测说,王安喜欢妇女主任,但一直埋在心里又不敢说出来,家底子本来就不好,父母也年老,他弟弟还出了这样的丑事,王安感觉自己都矮人一等,更加没有勇气向妇女主任表白了,他对自己的人生失望透顶,所以悬梁自尽了。
李落斌从绳子上取下王安,狠狠地打了他两个耳光,(听说吊死的人还没取下来之前,都要被打两个耳光)然后抱着大儿子的尸体哭得肝肠寸断。
“儿子,你什么事这样想不通?是这个家拖累了你!可你也不至于走这条绝路啊?”
王凤英哭晕在晒谷场上,这就是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儿子上吊身亡,一个儿子蹲监狱。这样失败的人生真的感觉一片灰暗,人前说不起话,人后总觉得有人指指点点,从此这个家就更加落寞萧条了,一夜之间两个老人的头发全都白了,每到黄昏时,王凤英搬一条小凳子,坐在屋角边的阴暗处,望着儿子王安离去的方向默默地流眼泪,李落斌生怕老伴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所以有时也陪着她坐在屋角边的黄昏里,等待黑夜的来临。
八零年分田到户,王凤英家里分了七亩多地,一头牛,家里没有劳力,李落斌只能够一瘸一拐地牵着牛下地干活,不在乎产量高低,只要不让农田荒废了就行。
三年之后李超回来的时候,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只是他再也见不到他哥了,心里有太多对他哥哥的愧疚却无从说起,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是以前那瘦猴子样,块头长大了,人也长高了,只是人越来越沉默寡言,他甚至不敢出门 ,李落斌想着法子让他与人沟通,但他不见任何人,有时背根钓竿去资江边钓鱼,他可以坐在那里专注地看着江面上的浮标,不去在意任何人的眼光,也听不到父母的唠叨,他并不是烦父母,只是他长大了,懂得了一些道理。
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天气还有点寒冷,那天吃过午饭他又去江边钓鱼,刚把凳子摆好,却听见江里有人拼命地喊:
“救命啊,救命!”
李超一边脱外套,一边朝落水者的方向狂奔过去。
“救命啊!”
李超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进江里,朝落水者游过去,靠近时才发现是傻妞的父亲,他一把拉住他的手往岸边拖,谁知傻妞父亲把他缠住了,他抓住李超象抓住一根救命草一样不放,李超好不容易游到岸边,却无力把他推上岸去,仿佛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对傻妞的父亲说:
“我李超从来没有干过对不起你家傻妞的事!”
说完这句话时,他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才把落水者推到岸边,自己却猛呛了几口水,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沉去,眼里看不到任何东西了,直到失去意识……
李超醒来的时候,吐出几口水,他看见傻妞的父亲蹲在他身边,有人正在按压他的胸部,旁边围了一群人,他的母亲哭得伤心欲绝,随着他一声咳嗽,他母亲止住哭,摸着儿子的脸说:
“儿啊,你这是要妈的命!”
“凤嫂子,都怪我,都怪我!”傻妞的父亲说,眼里噙满了泪水。
原来傻妞的父亲来山里放牛,走过江边时,看见一条大鱼浮在水面上,他伸手去抓,抓了两次没抓到,脚下一滑掉进江里去了,越挣扎越往江心走,他不会游泳,感觉自己马上会被淹死,心中恐惧,李超为了救他,自己差点连命都搭上了。傻妞的父亲上岸后,拼命地狂叫,幸亏同村看牛的人跑过来才救起了李超。
李超奋不顾身救人的事件马上从村里传到乡里,乡镇府印了奖状送到他家里。群众大会上,李超成了先进个人,那天晚上,傻妞父亲来到李落斌家里,站在门口也不知道说啥好,抽了一根纸烟,火柴的光照亮了他那张老脸,猛吸了一口烟,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说:
“李超,没想到你会救我!”
李超站起身默默地往房间里走,他很明白自己并不是要名声才跳下去救人,而只是出于本性的善良。他进房间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傻妞的父亲站在门口,这个黧黑肤色五十几岁有几份精明的老人背都佝偻了,他低着头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在李超的眼里,这老头子并不只是有着人性的丑陋与自私,其实也还是有善良的一面,李超不知道怎么会在心底里突然就觉得没有必要再去纠结那个冤假错案了,想让一切都成为过去。只想以后好好的生活。
“换着任何人落水,我都会去救!”李超说完,关上了木门。
黑夜里,茅屋的旧窗口边煤油灯盏的光晕,映满了纸糊的窗页。快要天亮时,李超可能是伸腿时打翻了煤油灯盏,一把火把靠桌子边上的那块遮光的旧布点燃了,火光猛地窜到低矮的茅草房上,李超的母亲从睡梦中醒来,看见屋顶上的火光,一翻身下床把李超叫醒,跑到外面大声地呼喊:
“着火啦,着火啦!”
村里人有的提着桶,拿着盆都往李落斌家里赶过来救火,傻妞她父亲冲进火光里想要捞两张被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出来,但最终什么也没有捞出来,茅屋烧得精光,连同房梁上的木檩条都烧掉了,只剩下被烟熏火燎的墙壁,傻妞她父亲提着一桶水,一脸漆黑地看着烧得污七八糟的一堆废墟说:
“幸亏人没事,幸亏人没事!”
李落斌两老夫妻,看着满地淌着污水的狼藉,一家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是一脸的无奈。
第二天,村委会出面决定重新替李落斌家盖一间大一点的房子,傻妞的父亲忙前忙后,不是背檩条就是提灰桶子,搬砖递瓦,样样事都干,干完还不在李落斌家里吃饭,李落斌老夫妻十分感动,但又没什么东西可以答谢人家,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
马上要端午节了,江边都听见龙船鼓响,天气开始热起来了,吃过晚饭,傻妞父亲摇着一把心形蒲扇坐在李落斌家的房子前乘凉。李超母亲端了一杯凉茶出来问:
“老郑,你家傻妞今天相亲相中了吗?”
“没中!”老郑喝了一口凉茶说。
“老郑,你屋里傻妞其实一点都不傻,模样也还过得去,不愁嫁人呢!”李超的母亲安慰老郑说。
“凤嫂子,我有件事放在心里好多年了,你说我家傻妞嫁给你家李超要得不?”老郑试探性地问。
“不知道孩子们自己同意不?我们做大人的做不了主。”李超母亲说完呵呵笑了一下。
李超穿着一条宽松的大档裤,一件黑背心正准备去倒茶喝,听见他母亲跟傻妞父亲的对话,他装着没听清,喝了口茶,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两只手枕着头,望着新吊的雨布天花板,他想了很多。
八几年,那时大家都穷,穷得比较普遍均衡,能够填饱肚子就已经很不错了,李超也想过自己的未来,种几亩薄田,娶妻生子过日子,但是谁家女儿又会嫁给自己这样有着污点的穷人家呢?现在虽然都在朝好的方面发展,但说到找女朋友,估计也不会是一番风顺,他正胡七乱八地想,他母亲推门进来了说:
“超,就找了傻妞做女朋友要得不?其实她不傻,只是小的时候病坏了,别的大问题没有,就是她那手是那样子,唉!”
李超母亲叹了一口气,他老父亲嘴里吸着一根纸烟也走了进来说:
“她那手做事还是能做,只是没有正常人灵活,我看也行!毕竟傻妞性格各方面都还可以!”
李超听着父母在自己的耳朵边唠唠叨叨说了一堆,第二天一早,他仿佛下了决心似的跟他母亲说:
“妈,那就傻妞吧!”
那年正月初八,一件短红花棉袄的傻妞于是就嫁进了李家。直到后来他们又筑了新楼房,只是每一块砖都是李超跟傻妞用砖模子,一块块一块块用手打造出来的,后来他们有了两个儿子。李落斌跟老伴仅相隔七天离世后,埋在同一个墓穴里。李超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后来就把他们夫妇接到城里去了,这都是后来的事。
有天晚上老郑跟朋友喝酒,可能是心情特别好,多喝了几杯酒,酒喝多了话就多,只听见他说:
“我老郑这辈子干过一件缺德事,想要李落斌的儿子李超做我家女婿,又怕他不同意我家傻妞!我报案是想坏他名声,谁想他会去坐三年牢?这案子判的,唉!”老郑一声叹息。
傻妞的母亲一边扯她丈夫的衣角,一边小声地说:
“几杯猫尿下肚,你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什么事都说出来!”
“没喝多,我只是说说憋在心里的话,觉得他名声不好了,就以为可以把傻妞嫁给他!”
傻妞母亲站起来打圆场说:
“他喝醉了,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傻妞的父亲一边打着酒嗝站起来,一边摇摇晃晃地往自家的方向走。她母亲跟在后面,有几次想要去扶 ,他却又站稳了,继续歪歪斜斜地往前走,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其实傻妞的父亲心里是愧疚的。虽然现在名正言顺地做了李超的岳父,但当时那件事确实也不是人干的!
蜘蛛网尘封了这座小楼里完整的故事,经年过往,世事沧桑,岁月早风干了所有的记忆,菜地里的坟墓上长满了杂草,清明节挂的两个红色的纸球还在风里摇荡,干瘪的流浪狗见有人在打量着自己,于是站起身来躲进了杂草丛生的篱笆墙边,它把这陈旧的老房子早就当成了自己温暖的家。
时间从未停下他轻柔的脚步,夕阳柔和的光照在水泥楼陈旧斑驳的墙壁上,屋角边一半荫凉一半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