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张卫东,生于1959年10月。80年代末开始写诗。2001年5月至2010年5月与成都部分诗人发起创办诗歌民刊《人行道》。2012年4月开始独自创办诗歌民刊《或许》。自印有诗集《幸福日子的艰难时事》,《物色》,《从来处来》《一个“逃课生”补交的作业》。现居成都。
从幻美旅程吟到沧桑的冷抒情
——从隐喻及细节的设置处理等维度进入胡马的诗
• 张卫东 •
米沃什的“希望进入之处”给了我们一个非常迷人的说法,虽然,他针对的是二十世纪的西方诗歌。但很有可能的是,那希望并不只是在西方现代诗的阴郁或绝望之处进入,完全有可能产生于今天的中国。纵观当下中国诗界,似乎正在有意无意地做着这一准备。这里,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川地诗人胡马二十多年的诗歌写作仿佛给我们提供了例证之一。在此,我想就我所了解的诗人胡马及他的诗歌从隐喻的设置及细节的处理等维度谈谈进入他诗歌的初浅认识。
哈罗德·布鲁姆说:“诗本质上是比喻性的语言,集中凝练故其形式兼具表现力和启示性。比喻是对字面意义的一种偏离,而一首伟大的诗的形式自身就可以是一种修辞……”。那么,面对胡马的诗作,我们该怎样进入,又怎样阅读呢?要知道,现代诗中的隐喻既是现代汉语阅读中无尽的乐趣也是极大的障碍。深层阅读、考量胡马的诗,发现最动人、最极致之处似乎并不仅仅在于隐喻,就像我们此刻读他的诗,仿佛只有从黑暗、苦难、孤独、无助、焦虑、窘迫……的层面来解读,才能真正读懂胡马,同时认识到他的隐喻与修辞的来源,进而真正走进他的诗,他的生活,他的内心。但又必须警惕的是:虽然,在当下汉语诗歌的写作中,表面的隐喻、修辞对于诗的写作有一定帮助,然更多的却是它所带来的阅读上的障碍,所以,如何在一首诗中设置隐喻,并处理好它与整首诗在特定语境和内在逻辑中与所要表达之人、之物、之事的关系,对于一首诗的成败是至关重要的。如果说诗的独特殊异不单单在于技巧,更在于诗人对个人与世界命运的深刻认识,那么,诗在本质上的确是兼具表现力和启示性的修辞,但“修辞的本质是非修辞,它源于人和世界的深层关系,自我,世界,苦难,死亡,语言,有这种关系才有伟大的修辞,伟大的诗”,而这一切与诗人的现实生活场域和写作背景更是密切相关且密不可分的。
作为处在当下网络与信息化时代的中国诗人,对他的时代往往是既认同又不认同,与人相处或交流,一般隐忍克制。与他们平日里无拘无束的交谈和友善态度得出的结论往往相反,他们轻易不说心事或流露真情。他们相信独立自主,崇尚个性。因为,环境变化太快,生存局促而紧张,更严重的是灵魂的漂泊无定。尤其是对于多数中国诗人来讲,生活不能为他们提供稳定良好的写作环境,使他们常常处于物质与精神的双重纠葛与焦虑之中,尽管他们内心似乎看不起一切形式的自哀自怜和悔不当初。或许,他们正如诗人西川所隐喻的“蒙面人”,要进入他们,就要“让蒙面人说话”,听“蒙面人”说话……所有这些品质在胡马的诗中几乎都有反映。
首先,是胡马诗歌通过隐喻对现实生活的介入。要知道,“构成诗歌方式的一个绝对重要的元素是隐喻,隐喻决定了在诗人的感知、想象和创造力中,一事物愈是和其他事物发生广泛而深入的联系,此事物获得的生命力和存在感则愈强,它所辐射出的世界的整体感和其本身的独特性也因此而愈加凸显”(诗人蓝蓝语)。诗人胡马在他的诗歌写作中显然把到了这一脉。在他长期的写作历程中,对于现实的关注与写作的“介入”,在“材料”的处理与隐喻的设置上,我认为是有其独到、微妙之处的,这在他近两年写下的《X》、《行吟》、《吟到沧桑》、《永忆》、《催眠》、《太阳舞》等诗作中我们都能明显而清晰地感到。
这些诗作向我们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不会有什么生活在书斋或个人象牙塔里不与社会发生联系的诗人,一个诗人只要内心没有分裂,只要他的感受和经验与写作保持诚实的一致,他所呈现的最后文本,就是对其感受、经验与生活发生联系的真实描述,以及由此联想生发出的由点及面、由特殊到普遍的细致呈现。因此可以说,仅仅从汉语修辞的意义上来解读或者看待诗歌,是对诗歌的歪曲与误读。
马拉美说:“诗歌的本质就是语言,语言就是一切”。那么,我们可否理解为:诗歌的本质就是将个人极其微观的经验和内心感受真实的、最大化地在时空间与宇宙万物发生广泛深入的联系,并通过文本的诗歌——语言的特殊表达形式引起读者的想象力进而达到最大的感受认同。而对于诗人来说,一切可以通过阅读、交流、经验、练习获得的“技艺”最终也应忠实尽职于心灵最渴望的“意义”。在此,从诗人到诗歌——两者保持着高度协调的一致性,即彼此的真诚与映衬。正如波兰诗人亚当 • 扎加耶夫斯基所说“诗歌诞生于内心生活和外在世界相遇的时刻”。
其次,读胡马的诗,你会明显地发现,在对其所希望表达的主题、内容的语言选择与构成上,为了使文本更为接近现代诗歌的要求,更为有效地处理那些日常的、琐碎的、片段式的、平庸的、重复发生的、毫无诗意及概念化的材料,使其隐喻的设置更为精准,微妙,耐人寻味,富有诗意,他特别注意语言细节的构建与打磨,仿佛是在精心建造一座诗歌与生活,诗人与读者的桥梁。虽然,初读他的诗,有时给人以如入博尔赫斯的语言“迷宫”般的感觉。但这“迷宫”并非无迹可寻,无路可出,它考验着我们对于诗歌语言灵敏的嗅觉和解读的智慧。胡马近两年来的写作中对于语言的考究和磨砺令人耳目一新。诗中结构的缜密与词语、意象的设置安排的日臻娴熟,叙述与冷抒情在紧扣自身现实境遇的时代背景中更加真实准确的呈现出个我生命活动中内心的思索与苦楚,于极大的孤独中让我们感受到他灵魂的震荡而提升了全诗真诚的可信度与语言感染力。
比如,他的《催眠》一诗:标题“催眠”就是一个隐喻。在诗中,随着语言的展开与推进,出现了大量因叙述和联想而产生的词语和意象,如:“神明” 、“鸟笼”、“致幻剂”、“铅锤”、“根须上的奥林匹斯”、“日历上汹涌而来的庸常、聒噪和逼迫”、“野苜蓿的阴影”、“塔楼的瞭望孔”、“他的本我,缺口长满刀锋”、“鲜花的祭献”、“摇篮和墓石”、“平缓的步态”等等,这些众多的词语和意象如果我们分别把它们拎出来孤立的看,似乎与“催眠”毫无关系,然而在诗人胡马的“催眠” 这一特定语境下,他们被纷纷激活,与“催眠”这一隐喻产生了诗人所要达成的内在逻辑。“尤其是该诗的最后一句“闭目,塞耳,他压低嗓音问:/天黑了,还有那么多指南针在跳舞?”分明是在告诉我们,生存在这样一个混乱、喧嚣、现实、功利,处处充满危机,时常让人不得不面对又时常感到无所适从的环境,如何消除内心的焦虑、烦躁、厌倦与无奈?诗人的冷抒情,此种看似庄严却略带调侃与自嘲的方式或许是唯一的选择,至少是一种精神的暂时舒缓与逃离。尽管诗人大都向往却无法完全走进柏拉图的“理想国”,走进古时田园牧歌式的诗歌生活,但他们心向往之,哪怕在当下的写作中获得心灵的片刻宁静。在胡马诗中,这宁静既存在于他的内心,更隐匿在他词语的幽微之中。
隐喻与意象的有效设置拓展了语言的张力,从而为诗中词语间留下了尽可能大的间隙,借此,也让我们感到了诗者想象力的广阔与魅力,不仅如此,他更为我们提供了深入阅读的诱惑和足够的联想空间,并借此通道获得了深入诗歌之核(即诗者那“无法言说的言说”),直抵诗者内心的可能。所以进入语言“迷宫”的乐趣就在于此。这种感觉从他前两年写的《河畔》开始,到《如是我闻》、《在崇德园》等一系列诗作中均能体会到。就技艺而言,他更像是在把玩着一个个语言的“魔方”,一个个超验性的、诗的语言“魔方”。
对胡马早些年所写的《行吟》、《称之为记忆》等诗我曾作过如下解读:
“一步、两步、三步……转过红星路就到了40岁。……”显然,诗人在此决不是作一般意义的漫步“行吟”,如果说诗人的写作过程就是为了完成一次语言的实践与探询,及充当一次当下少数诗人倡导的诗写的“专业技能”和精神,成为真实意义上的语言“炼金术士”,那么,诗中要完成的就不是简单的文字排列与陈述,所谓“小感觉”的表达。至此,我们显然读到了他对于“40”年个我历程中不同时期与现实周遭所发生的遭遇与纠缠而带来的情感和认同上的跌荡变化。而借助诗的语言来表达,无疑是试图通过文字与形式的巧妙构建而实现写作层面上的有效性。
对于《称之为记忆》,我认为全诗的整体结构搭建的不错,从而使早年记忆的片段在一以贯通的语言气场中将内心对“危险”、“恐惧”、“惊喜”、“诱惑”等不同心理体验巧妙的、诗意化的呈现了出来,而不是语言表面化的记忆叙述与铺陈,进而使读者从对诗的深入解读中获得了更大的联想空间和普遍的心理感受与认知。
可见,就胡马的写作而言,显然是对先于言辞存在的经验的回应,没有这种经验就没有这些诗。在他看来,写作的目的,就是要写出这种经验,并从中呈现语言的技艺与智慧。读胡马的诗,你将感到他诗中不乏的文辞之美——它是一首诗,不是传达信息的一段散文,相对于它隐藏在词语、意象后面的道理与概念,带给我们的是强烈的、可以触摸的质地与美感。比如他早期诗作《幻美里程》、《逆证:海明威的眼里跳出一头狮子》、《落虹桥街六号的一个瞬间》以及近期的《杂古脑河》、《鸟鸣涧》、《在崇德园》、《蓝色山脉》等都有出色的表达。
诗歌不是乐曲的音韵,但诗的语言却应在其推进中让我们感受到它特有的音韵美。在胡马的大量诗作中,通过阅读我们发现:他的诗大都呈现出各自独特的音韵效果,不仅仅是词句、格律这些技艺的熟练运用,我们更感到了借助语言在阅读上的发声,近而更加烘托了诗的语境、意义、主题,使其更加赋予诗的艺术感染与情感魅力。正如美国诗人奥登所说:“诗歌不过是另一种表达的艺术,可以有声,也可以无声。但有声的或许比较好,因为更为深刻,经验的基础也更为宽广。(一首诗)始于愉悦,终于智慧……,在对生命的一点澄清中结束” 。我以为诗的神秘之处也許就在于音韵。音韵之产生,正与人们有意无意间的宣泄欲望密切关联。而无具体之因却欲哭欲笑欲呼欲唱而诗歌生焉。假如一首诗无视音韵的处理,只是在形式与表意之间揣摩、腾挪,其效果则可能适得其反。现代诗人多有陷于精神失措而不能自拔,进而忽略发声的为数不少。而这样的诗,因不求音韵如乐,只在乎語出深刻惊人,我以为是值得警觉和探究的。
由此,当我们在读胡马的诗时,会自然的发现,胡马诗中的语言是心智成熟的诗人发出的语言:清醒,节制,隐忍,不说梦话或激情万丈的话。感叹词、形容词、副词、助词和反问句很少见,除非是在引用的话中。这当然不是说他的诗缺乏感情;在他的诗中,我们时常感受到他言说的背后有强烈乃至激烈的情感,不过语言很克制,仿佛他的诗有一种听觉上的洁净,这就是我所认为的胡马诗歌的冷抒情。
对诗人来说,因其特殊的性格、气质与行为方式,对人类的孤独感似乎比其他人群体会更深,孤独几乎是他们共同的感受与诗写主题。就胡马的诗而言,因其生活在人口稠密甚至过密的城市,对于后工业及信息化时代碎片般凌乱、琐碎、浮躁、喧嚣、功利,日复一日的或相似或重复而又不得不面对的快节奏生活,他的表达,常常能将苍白无味的生活场景与抽象的哲理教条化为隐秘独特的意象,虽然,我们能在阅读中感到他的诗句就像生活与性情,理论和实际强加给他的,而不是基于简单的事实陈述。胡马诗歌的不一样,就是他可以借助事实,但那是诗意化了的事实,不是理论的说教或直白的陈述,而是将观察、阅读、感受与思考化为诗意的语言进入文本。这,也是他诗作中冷抒情的一种表现。
其实,纵览胡马这些年的写作,可以说:在忠实于内心的表达中,隐喻的设置,意象的构建,细节的处理,词语的克制,声韵的低调等等,构成了他诗歌语境的冷抒情基调与气质。我认为,这是进入胡马诗歌必须认真加以探究的一个方面。
艺术源于我们求美求真。从幻美里程中吟到沧桑的冷抒情,诗人胡马以他漫长且充满耐心的写作探索与我们艰难有限的人生构成诗意的对照。我们希望诗歌不仅要美更要真,除了给我们带来美的享受和愉悦,更应向我们揭示生活的某种真相,使我们免于自恋自欺。诗人若不写困难、孤独、痛苦、混乱、丑陋,邪恶便不能带给我们真相,更不能给我们带来阅读后的思索,这也符合诗人悲天悯人的情怀,追求真理与正义的立场和向度。而胡马大量的诗章中对亲人的追忆、对过往的怀念,对历史及当下苦难的描述与穿越,则突出和提升了这些情怀与主题,讲究语言和意境的至幻至美更是胡马诗写的一贯追求。
在物质与金钱大行其道的今天,诗人胡马以他二十余年的写作旅程告诉我们:虽然,“不可战胜的商业战车,像忽略林中的风与路边的呻吟一样忽略着诗”(诗人徐敬亚语),过去的诗歌传播方式已很难成为今天诗歌创作、发表、交流流程中的唯一。但无论时代怎样变化,只要人类没有毁灭,还生存在这个地球上,诗的写作,诗的旅行,诗的成长,诗的生命就会一直延续着,直到永远,对此,我坚信不疑。
201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