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遥远的地方”
远方的景色总能涤荡我们的心灵,让我们从日常生活的琐碎中抽离出来,感受大自然的美妙。读书也是我们看见远方的一种方式。“风物”“棋局”“窥视”“他顾”“意义”“行动”六章,将会向你展示“纸上卧游”能看到的六种风景,让你感受到生活在别处的乐趣。
风物
阅读,让我们成为移民。——罗伯特·弗罗斯特
人生不过百年,到远方去,在有限的时间里看到更多景观,是我们的本能冲动。若有幸能在山水之间行走,又何必清灯黄卷地苦读呢?于是就有了那句著名的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但是一套远行真的能够离开书吗?
清军入关后不久,大学者顾炎武开始了他的天下行走,主要考察山东,山西,河北,陕西等多地的山川形势,著成地理志长编,也就是闻名后世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和《肇域志》。路途中,他随身的除了必不可少的盘缠,干粮,还有两匹马,两头骡子。牲口背上驮的是什么?是书。
凡先生之游,以二马二骡,载书自随。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或径行平原大野,无足留意,则于鞍上默诵诸经注疏,偶有遗忘,则即坊肆中发书而熟复之。——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
这一路上,顾炎武看到的是山川关隘,关心的是治乱得失,眼前景物和书中记载必须两相参照,才能变成他的大见识、真学问。
有一个词叫壮游。这是从17世纪开始的,由英国贵族子弟开启的一个传统。在17岁的时候,他们将由家里的一名管家陪同,用几年时间游历欧洲,参观博物馆,学习语言,开阔眼界,直到成为真正的男子汉才回家,继承祖业。
18,19世纪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雪莱和济慈都有这样的经历。发展到今天,就是很多西方学生在大学入学前一年或是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前一年要进行的深度游历:Gap Year(间隔年)。
远游的目的是重塑自我,是深度的人文互动,没有书籍和知识伴随的旅程是不可想象的。
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
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
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杜甫:《壮游》(节选)
遗落的盛况
关于远方,我们在书中能找到什么?首先是被遗落的盛况。
今天我们如果去河南开封,看到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原城市。而我们知道,千年之前,这里可是北宋的都城——东京汴梁。更准确地说,我们今天看到的开封是在古汴梁的上面。由于黄河决口大水曾数次烟没开封,于是逐渐出现了不同朝代的古城叠加在一起的城摞城奇观。大宋的东京梦华被掩埋于今天开封地下,约10至12米的深处。只有翻开书本,它才能重现盛况。
天下苦蚊蚋,都城独马行街无蚊蚋。马行街者,都城之夜市酒楼极繁盛处也。蚊蚋恶油,而马行人物嘈杂,灯光照天,每至四鼓罢,故永绝蚊蚋。上原五夜,马行南北几十里,夹到药肆,盖多国医,咸巨富,声伎非常,烧灯尤壮观,故诗人亦多道马行街灯火。——蔡絛:《铁围山丛谈》
在学者吴钩写的宋朝历史书中,有这样两则关于开封的描写:一则来自笔记《铁围山丛谈》,告诉我们,开封城唯独这条马行街不见恼人的蚊虫。因为它是当时最繁华的夜市,直到四更才关停。夏夜燃烧的烛油,熏得整条街不见一只蚊子。另一则来自《北窗炙輠录》,市井间喧哗热闹的夜生活在这部史料笔记中,还被拿来与北宋的皇宫比较——“外间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宫中如此冷冷落落也”——宫外的音乐和笑闹声,竟把豪华的王宫衬托的冷冷清清。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开列了当年开封各条街巷的饭馆和拿手菜,像极了宋朝的“大众点评”。
白肉夹面子、茸割肉胡饼、汤骨头、乳炊羊、肫羊、闹厅羊、角炙腰子、鹅鸭排蒸、荔枝腰子、还元腰子、烧臆子、入炉细项莲花鸭签、酒炙肚胘、虚汁垂丝羊头、入炉羊、羊头签、鹅鸭签、鸡签、盘兔、炒兔、葱泼兔、假野狐、金丝肚羹、石肚羹、假炙獐、煎鹌子、生炒肺、炒蛤蜊、炒蟹、渫蟹、洗手蟹之类,逐时旋行索唤,不许一味有阙。或别呼索变造下酒,亦即时供应。——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一家寻常酒楼里就有这么多的菜色(引文中还远没有列全)。野味,海鲜,内脏都已经开发出来入菜了。注意,其中有几道以假字开头的菜,其实就是我们今天说的仿荤。当时,开封的市民就像今天大城市的上班族,家中不常开火,三餐很多靠外食来解决。
都说宋朝是中华文明的盛世,但如果看不到这种寻常巷陌里的具体景象,我们的脑子里就只剩下了几个干瘪的概念。
读一些关于开封的文字,也会激发你游历开封的欲望。千年前的风物大多都不在了,但大相国寺至今犹存,虽然那是清代康熙年间重修的。
一个读书人走到大相国寺的门前,可以想起李清照。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当时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穷学生,有时要把衣服典当了,才能在大相国寺的书画古玩摊上买几件心爱的珍玩。然后乐滋滋地捧回家和李清照展玩品鉴,最终写成了传世的《金石录》。这样的闺房之乐,想来清雅之极。
一个读书人走到大相国寺的后院,还能够想起鲁智深。《水浒传》里说,鲁智深在此地倒拔垂杨柳。虽然这是小说家的想象,但你真的走到那里,哪能感受不到鲁智深的冲天豪气?
一个读书人还知道,据说这里曾是战国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的故宅。也是画圣吴道子画《文殊维摩菩萨像》的地方。此地还留下了从欧阳修到苏东坡等一众文人的游踪。
今天能看到的景物,其实是激活我们书中知识的快捷方式,反过来在书中读到的信息,也是让我们游性大发的诱因。
美国专栏作家纪思道曾经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从开封到纽约——辉煌如过眼烟云》,破天荒地用汉字隶书标题发表在《纽约时报》上。看着纽约城的一片繁华,他提醒美国人,这不是古已有之的,也不会万古长存。
“我们如果回顾历史,会发现一个国家的辉煌盛世,如过眼烟云,转瞬即逝,城市的繁华光景尤其如此。如果美国人没有听说过开封,那这将是一个很好的警示。”
很多年之后的人,可能再也看不到纽约第五大道的流光溢彩和百老汇的戏剧了,但他们仍然可以翻开书本,回忆想出一片今天的盛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