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云像一朵朵花在天空开放。我用力划着桨,前进在家乡的河上。两岸是一排排农家小院,青砖灰瓦白墙。远处是一片翠绿的稻田。我听着,仿佛有钟声响起,又像是母亲在高声喊。母亲?她腰痛好些了?正蹲在田里忙着插秧……
“阿珍,阿珍,”有人在喊。那清澈的河水,跟稻田、母亲都混沌进一团灰灰的雾中去了。
睁开眼,面前是李娟。噢,我是坐在李娟的汽车上。
“啊?睡着了?又堵了。”
我迷糊道:“堵,堵车了?”
“哪,单位大门口被堵了,又是陈芬,她把院长堵门口了"。李娟潇洒地打方向盘,“让我催你。他们刚打你电话,你没接,就打到我这里。”
我一下子清醒了,催她车开快点,再开快点。
她做个鬼脸,说:“就要慢点开一一昨晚又失眠了?”
"安眠药吃得太晚。”我垂头说。
“嗨一一你是加班太晚,不能按时服药。”李娟沉默了一会,突然啪的一声响,她猛拍大腿,“堵车,你说中了"。
我倏地半站起来,前后看了看,李娟的车卡在长长的一条“龙”中间。
大约150米外的人行道上,有一辆摩托车停在那里等待。
我一边打开车门跳下去,一边对李娟喊“我坐摩的过去。”
“又不是院长,这么拼命……"李娟在后面嘟嘟嚷嚷。
摩的师傅一路飞驰。摩托车终于在距离法院50米的路口停了下来。我跳下车。
大门口已经有一大堆人。有人安静等待,有人哭哭啼啼,有人满脸愁容,有人围观不语,有人交头接耳,有人举着大牌子,不停地向周围的人倾倒“不平”,有人拿着锦旗,笑意盈盈…
怎么回事?没有陈芬。我睁大眼睛,在人群中又搜索一遍。是的,人群里没有陈芬。
保安瞥见我,大声叫道:“汪庭,到接待室。"
大门口所有的人转头看我,保安向他们示意说明,他们让出一条道,刚好够我经过。
我一路狂跑进了接待室。
接待室里,书记员正将记录本给陈芬看,给她解释什么。旁边坐着顾主任、苏主任。
苏主任看看陈芬,再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院长刚才亲自接待了陈芬,院长的指示是……
苏主任话音刚落,顾主任又把院长的指示向我传达了一遍。
苏主任、顾主任离开,留下我、书记员继续接待陈芬。
我看着陈芬,说不出话来。
有什么说呢?虽然陈芬的案子到我手上才2个多月,但是我们,一个法官和一个当事人,却已经很熟了,不仅是我和她很熟,我们法院的人对她都很熟悉了。
就连我们法院对面的菜场,卖菜的老板都认得她了,估计有几次她是顺便去买点菜,老板们还热心地问她劝她。
她三天两头来我们法院,哭啊,闹啊,大家能不熟吗?
她为什么?房子。她说,她的房子被她的老公偷偷卖给了别人,而她是在法院强制她迁出房屋时她才知道的。
她说,她老公也是被骗的,在他精神不正常的时候,别人让他在一份合同上签了字,然后再在法院起诉,法院判她的老公将房子过户给买主。
她不服,要法院改判,还她的房子。她说那房子是她的命,是她做手工缝补衣服两块钱三块钱攒钱买的。
书记员看我的样子不同于往常,关切地问:“听说您前天昏倒了,现在身体怎样?”
我意识到了什么,对书记员笑了笑。
她说前天,是的,想起来了,前天,也是在这个接待室,我跟一个上访的老奶奶聊了两个小时,直到她心情平复了,再送回家,返回单位时已经错过午饭了,上楼梯时又累又饿昏倒了。
“汪法官,你也不容易。”陈芬突然说。
她之前不开口,一开口竟这样说。我觉得奇怪。
“我听说了,你身体不好___你买房子也被骗了!”
我呆了。
是的,前天,也是前天,我接到公安局经济侦查大队的电话通知,卖给我房子的房地产公司涉嫌犯罪,让我去进行报案登记。
这些,陈芬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她……
“我看见你了,前天傍晚,我刚好也在公安局办事。”
我控制不住,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像前天傍晚在公安局里登记时那样。
书记员忙递给我一包手帕纸。
“汪法官,我们都是受害者。你别难过,哭出来好受些……”陈芬说着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书记员立即告诉陈芬:“你回家去等通知,汪法官十分钟后要开庭审理一个重要的案子”。
以前陈芬来法院不肯走,无论我怎么劝她回家等通知,她总要跟我磨叽半天。有时候是问我法院关于她反映的问题的工作进展;有时是问法律上的问题;上一次她问了刚出台的民法典,提了好多的问题,我说她提的问题很好,一一回答了她,末了,我说民法典是咱老百姓的护身符。我把我刚买的民法典送给了她。
今天,书记员只说了一句话,她竟马上站起来跟我告别。
我回到办公室,快速洗了脸,换了衣服,调整了片刻,踏踏实实地去开庭。
2个半小时的庭审,很快就过去了。
我刚走进卫生间。电话响起:"君君妈妈,请您抽时间到学校来一下。”是儿子的班主任打来的。
儿子读高三。老师们都说他最近成绩直线下降,情绪也不好。班主任提醒我几次了,要多关注孩子的思想情况,学校有几个孩子得了抑郁症。
我感觉我的头快要炸了。我知道儿子为什么这样,就像一个医生,他很清楚地知道病人的病情,可是却没有任何办法。
高三学习压力大,读过高三和没读过高三的人都知道。儿子抑郁的重要原因不在这,而是他的爸爸,不,是他的爸爸和我。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他的爸爸吵着要和我离婚,为了一个别的人。
我们约定好了,等儿子高考了再离婚。
许多家庭都这样,我跟母亲这样说,也跟儿子这样说,他们嘴上说是啊,这样也好,生活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可是舅舅告诉我,我母亲常常偷偷地抹泪,还走十几里路去寺庙里求菩萨保佑我。
儿子呢,在我面前,永远是报喜不报忧,挑我爱听的话说,拣我喜欢的事做。他经常提醒我吃药,如果我加班很晚没有回家,第一个打来电话问候我的就是他。
有痛苦,也有快乐。有酸楚,也有甜蜜。有人前的光亮,也有人后的凄凉。我安静地活着。
朋友们却不解地调侃,这哪是法官的生活?你看你周末去开荒种菜,农民一个;买件衣服要挑上半天,小市民一个;婚姻亮红灯,怨妇一个;好不容易买个房子还上当受骗,受害者一个……
特别是李娟,我们一起在法院工作这么多年,她连我手掌的纹路都清楚,可就是没有想到我为什么苦哈哈地借钱买房,买房居然上了当。
别人说什么,我向来一笑置之。可是一提起房子,我立马很受伤。
我当初咬牙借钱买房子,不是像朋友们想的是为了投资,只是为了能把母亲从乡下接过来住,为了儿子读高中时住得离学校近一些。所以儿子读初三时,有朋友说那种高中附近有房子卖时,我东拼西凑去买一间房。
三年过去了,儿子已经读高三了,可房子都一直没有下文。当母亲问我房子的事情怎么样了,我总是找各种理由解释。
直到前天,我终于控制不住,打电话告诉她实情。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安慰我说:“妈知道你心里难受,可这日子还得过,孩子,再苦再难,扛住就不难。"
下午又开庭。庭审中我几次掐自己的大腿,不让自己分心走神。
庭审结束后,我讲了假,急急地赶往学校。
“汪珍!”在一个十字路口,突然一个男人冲着我叫,“还记得我吧,我是王成呀!”
我一时想不起,王成?
“啊呀,读小学时,我们是同桌,天天在一起玩,怎么你都记不得了呢?”
我想起来了,王成,那个老揪我头发的混小子,老爱讲鬼故事的王成。
巧的很,王成的孩子和我儿子在同一个学校上学。王成也是被老师请了,要赶到那个学校去。
我们一路走,一路聊。聊小学时的趣事,谈他怎么经商,怎么成了企业家,我则一直读书,大学毕业后在法院工作。
王成于是问我在法院做什么工作,工作难不难。
我哈哈大笑,把陈芬的事当作例子讲给他听。
我一吐为快,他静静地听完。
“这个事情,我听说过,嗯,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买她房子的人是我的表弟。”
“唉!珍珍哪,咱们同学一场,能帮就帮一下吧。”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到学校门口,儿子已经等在那里。
我奇怪,你怎么?老师在哪?
儿子抱住我,"妈妈,姥姥她__"
“姥姥她怎么了"
儿子哭着说,舅爷爷是怎么派人来找我,没有遇到到,只好到学校来找他,说姥姥去世了,叫我们赶紧回乡下。
儿子让老师打电话,通知我到学校来,这样,在我知道消息的那个痛苦的时刻,他陪我在身边。
我和儿子直奔火车站。
在火车站候车室等的半个时辰,我躲在卫生间狭小的天地里绝望的想听到母亲的声音。
件件往事在眼前浮现,我恍惚又见到了母亲,她总穿着那几件旧衣服,衣服穿了一年又一年,好像同她的人分不开了,我看见母亲在家门前,弯腰跪在河边,正洗着衣服。我仿佛又听到河边响起洗衣服的棒槌声和母亲的叫喊声:"阿珍,把洗衣粉给我拿来……"
我在种种熟悉的情景中见到母亲,见到她的举止,说话的音调,脸上的皱纹,瘦弱的手,腰痛时的动作,见到了种种我再也见不到的神情姿态。
火车站内的喇叭响起,提示乘客该上车了。
我擦干眼泪,整理了头发,走出卫生间。
“汪法官,汪法官。”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着。
我转头,是陈芬。
陈芬快步追上我,兴奋地说:“真没想到啊,在这里遇着你,你这是去哪啊。”
我没有回答,指了指我要乘坐的火车。
我的儿子在一旁告诉她,我姥姥去世了,我和妈妈这是去……
陈芬愣了愣,立刻打开身上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个东西来。
是一本书,是《民法典》。我送她的那本《民法典》。
“护身符,永远保护你。”她把书往我怀里一塞,跑开了。
跑到进站口,她才回头用两手兜着嘴大声叫:“祝你好运,早点拿到房子。”
高铁上坐满了乘客。电视里正播放民法典的宣传片。
我站在车厢过道里,任凭眼泪汹涌,车子飞驰,车内的人脸往后飞过,飞过的却是母亲的脸、儿子的脸、陈芬的脸、房子的“脸”、红色的民法典……
嗒,嗒,嗒,泪水滴落在怀中的《民法典》上面。我小心地举起《民法典》,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嗯,没有想到,这样过了一天,还好有民法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