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咸宁三年,羌敌举兵来犯。
一人一马两身浴血将战讯传回京城时,当今天子正与几位妃子大被同眠。刘公公在殿外轻声唤了句“陛下”,无人应,急得在鲜红色殿门前踱步。
当真应了那句“皇帝不急太监急”。
直到日出东方,将金碧辉煌的宫殿照耀的锃亮,殿门才被宫女打开:“陛下传刘公公进去。”
刘公公如逢大赦,迈步跨过门槛进入宫殿。
屏风相隔,刘公公刚进殿就被点名。“刘公公一大早就在殿外吵吵闹闹是为何事啊?”
刘公公跪拜在地不敢抬头,只是答道:“陛下恕罪,羌人举十万大军来袭,实在是战况紧急,小的不敢不连夜来禀。”
“哦,竟出了这种事?传令文武百官,今日早朝!”
屏风后面传来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刘公公不敢多作停留,得令而去。
2.
时值三月,苏府杏花飘香。
苏夫人身着一身洁白素衣,一大清早就来到院中,精挑细选了一枝品色好的杏花,连枝带叶折下来,插进一个白瓷瓶里,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厅中。
苏夫人在清水中洗净手,又在紫砂壶中泡了一壶上等的花茶。一切事情办妥当后,这才回到屋里唤丈夫更衣。
丈夫名为苏安,是朝野赫赫有名的将军。
苏安当年以武状元的身份入朝为官,陛下亲授正三品参军。刚过弱冠的年纪就位列如此官职,一时风头无俩。
然而为官七年来,国泰民安,处处歌舞升平,实在找不到捞军功的战事。苏安只好日日操练军队,导致如今年近而立之年才勉强位居二品,去年才调回京城任职。
太平盛世吃闲饭的武将自然不会被人高看,苏安背地里没少被其他不对付的官僚讥讽“银样蜡枪头”或“只会武功不会打仗的莽夫”。
这一日,苏夫人刚唤醒苏安,后者正在更衣,就听到窗外宫里来人的传唤声:
“陛下传苏大人进宫早朝。”
来人喊过话就离去了,似是急忙去另一位大人的府中。
苏安停下了更衣的动作打趣道:“刚穿好衣就又要脱,还得换衣,早知道不如继续打个盹儿。”
苏夫人轻笑,转身去把官服准备了出来,忽然又回头问道:“怎么陛下今日突然要早朝,不会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吧?”
当今天子实在懒散得紧,平日里大臣上书的奏章就如同石沉大海,半天听不到动静。至于日日早朝的惯例,更是早已被废除多年,直到有要紧事时才传唤各个大臣前来太和殿议事。
“昨夜有一西南边境的兵卒入城,浑身浴血,应该是有战事。”苏安接过夫人递来的官服,平静地回答。
“那你……”苏夫人心中咯噔一下。
苏安不语,只是沉默地开始穿官服。
官服穿好,苏安欲出门时,苏夫人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上前扯住苏安的衣袖:“喝口茶再走吧,去去乏。”
“不必了,我这就入宫。”
苏夫人看着苏安离去的背影,转身又看到那紫砂壶口袅袅升起的热气,暗自摇摇头叹了口气。
从苏府到皇宫需穿过几条热闹的街道,苏安素来不喜文人坐轿子那般文弱,只骑一匹白马入宫。
街道上不乏消息灵通的官宦子弟,几句谈论声入了苏安的耳。
“陛下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上早朝了?”
“你不知道?昨夜有兵卒入城,看来要出大事了。”
“可不出大事,要不陛下能早朝吗?毕竟从此君王不早朝嘛!”
“哈哈哈……”
苏安眉头一皱,当真有如此大胆的纨绔子弟。
一盏茶的时间,苏安来到了皇宫门口,望着那深邃悠长的走廊驻足。
他知道夫人在担心什么,但他还知道:
“该来的总会来,躲不过,也不许不愿躲……”
3.
宫殿内,文武百官,噤若寒蝉。
“怎么,朕一年一年的俸禄养着你们,如今遇到事了却没一个人愿意为朕分忧!”
皇座上,天子龙颜大怒。
丞相上前谏言:“启禀陛下,羌敌率十万之众侵我西南边境,昨夜已占领嘉州,当下之计是赶紧选派一位将士去收复失地,护我国土。”
“爱卿所言甚是,依你看不知选哪位将军合适?”
丞相一时无言,整个宫殿死寂般沉默。
突然,吏部尚书上前拱手:“微臣推举苏安苏将军前往。”
苏安听到了身旁几个平时交恶的官员的讪笑声。
“爱卿不提朕倒差点忘了,也好,苏将军乃武状元出身,带兵打仗自然不在话下。不知苏将军可愿替朕分忧?”
苏安上前一步答话:“微臣愿意率领二十万将士前往击退羌人。”
光禄大夫赶紧上前争辩:“羌敌区区十万,且必定人疲马乏,苏将军何至于率二十万之众?莫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依微臣看,苏将军也率十万兵卒正面击溃敌军,让羌敌不敢再犯我朝王土。”
苏安平静的回答:“如今羌敌占据嘉州城,敌方为守,我方为攻,自然兵多将广为宜。微臣愿立下军令状,誓死拿下嘉州城!”
皇座上的天子一摆手:“两位爱卿不必争辩了,传朕旨意,命苏安率十五万将士前往击溃羌敌,收复嘉州。”
苏安跪倒在地:“臣领旨。”
4.
苏安自午门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当朝建仁公主。
建仁公主身着花纹繁复的锦衣,头顶的碧绿发簪在正午阳光下熠熠生辉,她见到苏安身影,抛下侍从宫女独自迎了上来:“苏将军你不必立军令状的。”
苏安面到公主行过礼仪,谦卑地回答:“末将职责所在。”
建仁公主见到苏安手中依旧紧捧的圣旨以及他疏远的态度,蹙紧了眉头。
“你怎么老是躲着我,我的心意你不懂吗?你怎么……”
“公主言重了,末将还要去调兵遣将,即日启程征讨羌敌,恕末将不能奉陪。”苏安赶紧打断了公主的话,毅然转身离开。
建仁公主看着苏安离去的背影,哼了一声,然后在后面喊:“反正我会去恳求父王,一定不会让你出事的!”
几日后。
京城一时流言四起,谈论的也不外乎这几日朝堂发生的大事。
苏将军领旨前往收复嘉州,本意率二十万大军以所向披靡之势击溃敌军,没想受朝堂党派势力打压,最后只领了十五万将士,并且还被逼立下了军令状。
一时有人悲愤不已,为其扼腕叹息。也有人暗中讪笑,等着苏将军兵败,提头颅返京。
而流言中心的苏府倒是一切如常,甚至比往常多了一些访客,大多是苏安好友,来为其践行。
也有不少人扑了个空。出征在即,苏将军军务繁忙,少在府中。好友见不到苏安人影,也只好讨了苏夫人的几盏花茶后,淡然离去。
5.
这一日,一切安排妥当,出征在即。
苏夫人一大早起床,说起床也不对,她本就一夜未眠,只是合衣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色。直从月光皎洁望到星辰暗淡,当朝阳东升时,苏夫人正在屋中擦拭着挂起来的盔甲、战袍,七遍后焕然一新,这才拿到夫君身前侍候更衣。
两人手中的动作不停,却对立静默无言。
“我走了。”
苏安拿起屋中摆放的一字长枪,红缨如血。
“你……保重。”
苏夫人看着苏安离去的背影,想起了两人刚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的苏夫人还是一个豆蔻年华、貌美如花的富家千金,是一次外出游玩时才偶然结识了还是一介草莽武夫的苏安。
两人很快情投意合,私定终生。
奈何势利眼的老爹嫌弃苏安出身卑微,配不上自己的手上明珠,百般阻挠。
直到过去三个月,还是母亲大人看着女儿整天以泪洗面心疼不过,多次游说之下,父亲最终才默许了这项婚事。
出嫁那天,没有八抬大轿,苏夫人却笑得像一朵桃花。
苏安成为武状元还是之后的事,当然随着水涨船高的身份而来的还有同等的舆论和非议。
苏夫人并不是没有听说过当朝建仁公主心仪自家夫君,甚至还有人传言,苏安夺魁那日,陛下曾想着为建仁公主和苏安二人赐婚,还是了解到苏安早有家室才作罢。
外面的传言沸沸扬扬。
苏夫人却从来没有询问过苏安,苏安回到府中也只字未提。
她相信他,即使到现在她还没有为他诞下一儿半女。
如今夫君出征在外,夫人刺绣闺中。
6.
京城的春雨不像江南淋淋漓漓,雾雾蒙蒙。说下就下了,而且豪放地下了一整夜。
苏夫人打开屋门时,外面依旧是阴沉的天空,一夜的春雨打落了不少杏花,地上洋洋洒洒地点缀着几点粉红。
府中的仆人正拿着扫帚打扫。
苏夫人轻抚着头,有点晕沉,尤其是如同陷入泥沼的乏意,令她走路都头重脚轻。这是第几夜没有睡好觉了,苏夫人记不太清了。
她拢了拢长长的秀发,准备去打一盆清水净面,然后泡一壶花茶去乏。
苏夫人刚要迈过红木门槛,不远处看到苏府的管家跑来了。
苏府的管家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跑了没几步就已经气喘吁吁,等跑到苏夫人身前就更是上气不接下气了。
“昨……昨夜,宫里传……传来捷报,苏……苏将军收复嘉州……全境了。”
管家还在兀自喘气,语气激动,脸色兴奋。
苏夫人的瞳孔在刚放晴的阳光下猛地张大。
一夜春雨过后,京城的街道光净琉璃,路上的行人小心翼翼。道路两旁摆满了各式小摊,店家也在门口招揽生意,使得京城分外热闹。
而生意最火爆,人声最喧闹的当属酒楼。
酒楼大堂中央摆一高台,台上放一套桌椅。说书人正说道苏将军一杆长枪如何放倒羌人敌将,然后只见一匹白马冲进千万敌军杀的敌人落花流水。
堂下酒客喝彩声不断。
王朝罕逢战事,平日里说书人陈芝麻烂谷子事迹说得自己都腻歪了,如今赶上苏将军的战功自然大肆宣染一番。说书人说的兴起,唾沫横飞。
昨夜捷报才传来,民众自然不知战况究竟如何,也知道大多为说书人自己杜撰,依旧听得热血沸腾。
觥筹交错间,为说书人,为苏将军叫好声从酒楼传到外面的街道上。
然而有人兴高采烈,就有人黯然神伤。那些平日里与苏安交恶的官员悔恨不已,本想让其战死沙场,谁知反倒送了他一份军功。
吏部尚书更是摔碎了自己心爱的白玉茶杯。
怪就怪苏安不是传闻的“蜡枪头”!
不论如何,如今苏安是处于风头浪尖的位置,名头继夺得武状元以后再次传遍朝野。
7.
苏安班师回朝那日,官道两侧夹满了闻讯而来的百姓,这是多年来难得的胜仗,自然吸引了不少人前来看热闹。
苏安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列最前方,面容冷峻。
军列只有数百人,大多为战功累累,回京受封赏,而更多的将士则留在了嘉州戍守边疆,以防羌人的再次北侵。
百姓对苏安指指点点,尤其是未及冠的少年,眼神充满向往与艳羡。
回京几日后,陛下一一召见功臣,各有封赏,他人不必多言,苏安凭此一役官升一品,赏金千银,绸万缎。
令一些官员分外眼红,暗自捶胸顿足。
一旬后,百姓还沉浸在一场胜仗的兴奋中时,一道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震惊朝野。
羌人派使节前来求和,提出了羌人王子与建仁公主联姻而保障两国百年和平的提议,并且赏赐嘉州全境为建仁公主的封地。而羌人则每年朝贡陛下黄金万两,锦绣十万匹,珍玩百件。
当今天子居然答应了!
嘉州全境表面为建仁公主的封地,实际上还不是建仁公主出嫁羌人的嫁妆,只不过说的好听罢了!
消息传到苏府时,正在品茶的苏安一掌震碎了红木八角桌,气愤不已。
大骂朝中那些鼠目寸光的文臣,居然以为久居贫瘠之地的羌人只要受赏赐给富饶的嘉州就能求得百年安稳,简直是在做千秋大梦!
黎民百姓听闻后也莫名其妙,他们虽然不懂什么朝政,但嘉州全境归为了羌人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事实,更令人气恼的是,羌人明明是战败方!
朝廷的所作所为大失民心。
尤其是江南某位曾经写出“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来讽刺当今天子的著名诗人,听到这个消息时更是把手中的墨笔拍在砚台上,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愚蠢”!
众人在吐着唾沫星子时,苏安所担心的另有其事。
嘉州城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从嘉州到京城是一大片平原,难有易守难攻的天堑,万一羌人贼心不死,必定引出祸事。
8.
咸宁十年,自建仁公主出嫁羌人已过去七年。
七年来,两国互通往来,和平共处,尤其是嘉州汉人羌人同处自然,融为一体。四野皆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百姓开始盛赞当初陛下同意联姻的英明神武,才得以形成如今两国繁荣的格局。
尤其是从西域而来的羌人舞姬,那撩人身段、热辣舞姿一下子就在中原刮起了西域热。
还有那产自大漠的烈酒,喝一口从喉咙一直辣到心里,让无数酒鬼日夜酩酊大醉。
苏安也开始疑虑,摸不清羌人的真正意图,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暗地里还是偷偷上书,请求陛下加强戒备,在中原一带屯兵以防羌人的突然叛变。
然而接连上书三道也不见正面回应,事情到最后不了了之。
整个国家上到天子下到黎民都沉浸在美色、酒色的温柔乡里,日夜沉沦,无法自拔。
直到腊月飘雪,血染江山。
第一场大雪降落中原时,羌人率三十万大军北上,从嘉州一路横扫中原,连有效的抵抗都没有遇到,铁蹄经过之处只剩下战马的嘶嚎。
鹅毛大雪盖不住满地血红。
陛下被殿外的扣门声惊醒时,羌人已直指京城,满宫殿都是四散奔逃的太监和宫女。
苏安站在城头,望向地面人海般的敌军,手中紧握着长枪,红缨在寒风中飘摇。
京城只有五万守军,而城外足有二十五万敌人,人数相差悬殊太大!
苏安明白,大宋,亡了。
9.
后来国破的前宋说书人流落异乡时,总会说起这段亡国战役来谋生糊口。
苏安将军率五万之众死守城门,足足扼制了敌军五个时辰,从深夜一直打到黎明。当初阳的第一缕光辉照耀到这座残破的城池时,满目疮痍,遍地鲜血与烽火。
城门被攻破后,苏安一人独守走廊,力竭而亡。
而羌人一路攻进皇宫后,才发现皇帝老儿早已逃之夭夭,珍品名画散落一地,不少已被大臣、宫女卷走。
说书人说到最后结局时,总会热泪盈眶。
有人说,苏安为这样的王朝战死不值,但是谁又说的清楚呢。
再后来有人传言,建仁公主在羌人出兵那晚就自刎于闺中,而前朝皇帝老儿被人发现后割了头颅,去新朝讨了个万户侯。
也有人说,苏夫人并没有死,逃出京城后辗转多地,并为苏安诞下了一位遗腹子,颇有亡父之英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