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老去的时候,苏东坡越走越远,由惠州而雷州而儋州,一步步走到了天涯海角,到海南岛的时候已经62岁了,小王夫人和朝云先后离世,这老汉一身是病,形单影只,于海天孤绝处叹息徘徊,恐怕自己也觉得路已经走到头了。『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呢』,他在文章中叹息道。不过诗词文章依旧是一派豁达,我觉得这豁达半由天性,另一半也是硬撑,艰难固矣,但不能让章惇这些人看了笑话,也包括皇帝,所以必须拿出精气神来,没颜色也弄点颜色给他们瞧瞧,你把我流放岭南,岭南有超甜的荔枝你知道吗?你把我送到南海荒岛,嘿我觉得就像回到了故乡。这些话不全是真的,但除了这些又能说什么呢?
在我的印象中,苏东坡好像没有变老,一直都还是中年人的样子,喜欢开玩笑,喜欢吃甜食,酒量差极了但又超爱喝,身边永远有一群人围着:朋友、学生、和尚、道士、失足妇女⋯⋯他们欢饮达旦,歌舞不绝,就像生活在前些年的夜间三里屯。
在他不长不短的一生中,有过一些这样的欢快时刻,但更多的是颠沛流离、穷途徘徊、萧索、孤独、惆怅与叹息,只是这些他不愿意说。(他也写过一些伤感的诗,比如十年生死两茫茫、高情已逐晓云空之类,只诗苏东坡写的伤感也暗藏着豁达,甚至豪迈,『高情已逐晓云空』的后句就是『不与梨花同梦』啊。)所以林语堂说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这话当然没错,但还有一个可能是:他确实是乐天派,同时也希望别人知道他是乐天派。
在贬谪与流放的路上,他越来越欣赏陶渊明,写了一百多首和陶诗,还对人吹嘘自己是陶渊明转世。陶渊明的诗当然了不起,但我总觉得,苏东坡如此推崇他还有别的原因,陶比他大700岁,一直很穷,除了写诗没别的技能,是一个完全的失败者,晚年的苏东坡大概也是这么看自己的。陶渊明没有因为他的失败而怨天尤人,相反,他把种田这事写得就像李子七拍的视频,这事也很对苏东坡的胃口,所以你看吧,这两位仁兄,相隔整整七个世纪,却为彼此的失败而感动,(如果陶先生地下有知,也会爱上苏东坡吧。)就像先后落入沼泽的旅人,他们不挣扎也不喊叫,安安静静地沉入淤泥水草,同时还不忘欣赏岸上的风景。陶渊明说:看那朵花,开得多好。苏东坡吐出一口黑泥,清清嗓子:好是好,就是龟儿有点蔫了,要是来场蒙蒙细雨就更美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我觉得晚年的苏东坡并不真的喜欢杜甫———他可能喜欢他的七律,但不见得会赞同他的人生态度,忠君什么的,自己知道就行了,用得着说那么多吗?你看苏老师就从不说这些。还有老杜怀宋玉的诗: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很难想象苏东坡会喜欢这样的诗,有什么可洒泪的?我辈萧条,岂不是题中应有之义?生逢这样的世道,不萧条你还繁华不成?难道不应该是以萧条、以挫折、以孤独、以失意和贫穷而自许吗?
苏东坡很少在诗文中向皇帝表忠,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相信,他并没有把皇帝看成是某种高尚或神圣的东西,他更愿意跟他们平等交往,满意的时候表扬一下,不满意就发发牢骚、埋怨埋怨,有时也会翻着白眼讽刺几句,比如『我本糜鹿性,谅非伏辕姿。』意思是『鄙人天性爱自由,干不了那忍气吞声的活儿』。按时下流行的说法,苏老师大概可算11世纪『忠诚不绝对』的代表,在著名的乌台诗案中,最重要的罪证就是他写给宋神宗的《湖州谢上表》,这种文体常常用来表忠,但苏老师却语带讥讽,写湖州『风俗阜安,在东南号为无事,山水清远,本朝廷所以优贤。』其中的『无事』二字应该跟当时的『新政』联系在一起理解,『优贤』云云,大概意思是『您这是把我搁这儿养老来了』。后面越写怨气越深,写皇帝知道苏某人『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于是就给苏某人一个闲差让他滚得远远的,有句话苏老师不好直说,但已经呼之欲出了:『您可真是聪明绝顶明见万里高瞻远瞩知人善任啊』。
这文章写于1079年,当时苏东坡42岁,宋神宗比他小11岁,他19岁当上皇帝,21岁搞新政,搞了整整十年,朝野上下,名流大V们纷纷抵制,苏东坡不是官职最高的,也算不上影响力最大的,但毫无疑问是最能捣蛋的,皇帝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最后关了几个月就放了,然后一步步把他流放到天涯海角,不过他的诗词文章还是不断传来,皇帝肯定也会读,读后心中不爽,但也没什么好办法。
我一直怀疑他的某些诗文是写给某些人看的,皇帝、大臣,以及那些呼风唤雨的衮衮诸公,其中就包括《记游松风亭》。
松风亭在广东惠州,苏东坡到那儿时已经57岁了,在30多年前,仁宗皇帝亲口称赞他是太平宰相之才,那肯定也曾经是苏东坡的理想,但30多年下来,在年近花甲之时,他的宰相梦肯定也早就破灭了,当时神宗已死,坐在龙椅上的是乳臭未干的宋哲宗,人品很差的章惇成了宰相,这一切都让人灰心,苏老师不便直抒胸臆,但也明确表达了不肯合作的意愿,当时还没有躺平的概念,他用了一个词叫『熟歇』,路远且阻,无妨熟歇,战事如火,无妨熟歇,你曾经有有过远大理想,但经历风雨之后,到此也无妨熟歇。这文章很短,也很容易理解,我的个人看法是,苏老师是在这样的文字告诉他些他看不上眼的衮衮诸公们:世界是你们的了,我老人家不再掺和你们那些破事,我就在这遥远的地方熟歇,然后静静地看着你们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