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身体真的可以让一个人不孤单吗?她觉得,这个赤裸的自己,在一种十足的丑陋之中,突然臻于一种近乎邪恶的美了。”——孙频·《无相》
作者丨谢丹儒
摄影丨王白石真
1.
读书有一个不太好的体验:读者只能被按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故事上演,悲剧的、喜剧的,除了眼泪是自己的,心跳是自己的,呼吸是自己,疼痛也是自己,那故事,故事里的角色,故事中的人生,以及那些被束缚在文字中的思想、感觉、触动,都与自己无关。
而我,有时却多么希望这一切确实可以割离,最好是彻底的脱离开来,仅仅只当是听了一个故事,茶余饭后的故事。可是,我的内心告诉我,不是这样,我的眼泪是真的,我的心疼是真的,我的无奈和无力同样那样真切的遍布全身,我无力控制,只能听任作者的摆布。我多么希望,这些仅仅是一个又一个的文字游戏,可是,他们太过于逼真了。又或是说,从一开始,我就先于作者较真了。
从识字开始,我们便真切的感知到“文字中充斥着无字的真空”,那是不敢说,无须说,无法说的。可是,想象力这么的神奇,它借由文字这个媒介,完成了它,同时又给了它更广阔的延伸,以至于那样深切的抨击灵魂,你无法反抗,甚至不知道如何去反抗。
不看书吧,那又该做些什么呢?如果这些事情本就发生着,不看到难道就意味着它就消失不见了?如果这些事情已经发生了,看着它难受,无可奈何,可看见已经发生了,又怎能说遗忘就遗忘,看见就当没看见呢?
兴许,选择“文学”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若是不痒不痛的生活着,即使不能,那麻木的生活着,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而文学,终究不能是这样“实际”,它那样的锋利,如同手术刀般切割着身体的每一部分,残忍而暴力,完全不顾及身体的感受,就那样切割着,每一寸肌肤都不能避免。好像在说:“你读‘文学’,不就是想要刺激吗?这本就是由你开始衍生出来的残酷,满足你,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休要幻想着‘无病呻吟’的疼痛,休要幻想着无关紧要的琐碎就能让你满足。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这才是刺激,这才惊喜呀!满足你。可你,又怎心生不满?可你,怎能那么贪心的既想要刺激,又想着舒适呢?”
作为读者能说什么呢?似乎一切都是多余的,被动的感受,被动的经历,被动的只能选择读下去。它发生了,它继续下去,它没有停止,即使自己想停止,也确实可以终止这种行为,然而思想呢?思想并不满足于此,它迫切的想知道结局,想知道这一切。
是的,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只能逐字逐句的读下去,跟随着故事中的角色,融入他们,成为他们,与他们一起继续活下去,经历着他们的经历,思考着作者眼中他们的思想,被动的接受这安排,又或是本该属于他们的安排。
盐是什么,是味道,是渺小的,卑微的,却也是这世间最重要的调味品,总归是某种物质的,具象的存在。一如人这么一个物种,生而为人,我们无论是旁观者,还是生还者,又或是幸运的人,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们终将逝去,我们没有选择。
人和盐是多么的相似呢?尤其是,只能是拥有自己的属性,味道,微不足道、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方生方死、痛彻心扉,放在时间的长河中也依旧只是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河便会消失不见,且只能跟随着一起消逝,永不停歇。
据说,眼泪中是有盐的成分,是咸的,我尝了一下,确实很咸,还很苦涩。我不知道孙频将这些文集归结为《盐》是否也想到这一点,和眼泪极其相似,使人动容、感动、触动、被动,又无可奈何,清泪,或热泪,终归是撒下了眼泪,这些故事便承载了这味道,如同盐的味道,少了它,便觉得生活也就那么回事儿,可要是多了,就舌头也麻木,味觉麻痹,神经疼痛,思想更是被干涸,被压榨,被灼烧着,连带着身体一起灼烧着。
泪水中,有盐的成分,也同样有水的成分,按理说,太咸了应该喝水,可这泪水,究竟是解咸的水,还是产生咸的盐呢?
好吧,我承认,《无相》看完之后,我流泪了。
2.
太宰治一句“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将人的可怜和可敬溢于言表,使人动容。那么,他的另一句话,“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被幸福所伤。”则更像是为《无相》所写的序言、引子。
幸福是什么?是雪中送炭,是需要钱的时候有人愿意支助,最好是无私的资助;是理解,理解自身的困境,愿意以平等的姿态去看待自己;是尊严、平等、独立、自由,以及能够“做自己”的幸福。
可是,想要获得这些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这样的代价就是需要首先脱掉自己尊严的外衣,然后是羞耻感的内心,再就是裹挟着身体的衣裳。如果代价是这些,它是否还能算得上是幸福呢?
如果确实能够安然受之,无疑这是幸福的。虽然付出了代价,然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从交易的角度来看,虽算不得是公平的交易,甚至这事从一开始就算不得是公平。以牺牲尊严、抛开羞耻感,再到脱去衣裳的裸露,以这无形的价值,人之根本的内心,换取金钱,以无形换具体的物件,以无价换有价。最后,以有相换取无相。说到底,这究竟是着相了,还是超脱呢?
其实,从根本上讲,真正的“着相”在于钱与外衣,它们之间才是物与物之间的交易。而无相的兑换则产生于内心的感受,一个是女大学生的自卑、羞耻、自尊为代价,另一个则是为了满足心中的欲望,填补内心的孤独,以及对过往尘世的回味,对青春的渴慕,这是无相之间的兑换。
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一个是垂垂老矣的老教授,一个是正当年轻的女大学生,前者的生命只剩下最后的时光,后者的生命却还只是开始。从这个角度而言,两者各取所需而已,所谓“相”也不过是内心的执着,执念而已。最终都是留不住的,也将最终消逝。无论是回忆、青春、孤独、乃至于温暖和情感,还是美貌、金钱、以及青春靓丽的身体,两者不过是一种轮回,都不同程度的“着相”了。
从某种程度上讲,若是没有这“着相”的经历,“无相”也就自然无从谈起了。我想,这也是《无相》所想表达的意思吧。
3.
“宇宙间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其实是无相可言的,眼中看不到色相,才是真正的光明。”这是老教授说的,他还说,“也许……在前世,你是我的佛。”
“她是他的佛?她以一具年轻的身体来普度他的衰老和孤独?”这是女大学生对“佛”的理解,普度。
但其实,仔细回想两人之间的区别和共同之处,便不难发现,为什么称之为“你是我的佛”了。
在此之前,两者都几乎是“隐形人”的存在。一个是自卑到尘埃深处的女大学生,她渴望成为“隐形人”,这是无我的境界。然而,这更像是消极的避世,算不得真正的无我。而她所理解的“隐形人”,也不过是渴求着一份平等的待遇,希望看不出她的出身,生活的窘境,以及经济所带来的各种在她看来“不公平”的待遇。她尚且算不得是真正健全的人格,最起码,从她接受资助的那一刻起,她便觉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打击,她成为了老教授的负债人。同样的,老教授则是实实在在的“隐形人”的身份,当然,这种“隐形人”是相对于女大学生而言的。因为他有钱,有身份,有地位,然而他终究是衰老的,且心脏也不太好,随时都可能离去,自然影响力也是极其有限的。故而,他是“隐形人”,甚至,从某种角度而言,他们都算不得是真正的活着。一个是“苟且偷生”般的活着,另一个则是“苟延残喘”的活着。
所幸,他们通过彼此活过来了。女大学生因为有了资助而能够生存下去,老教授则因为有了女大学生的存在,从而感觉到被需要,也借由女大学生的青春而得以重温了一场曾经活着的感觉。两者从某种角度而言,与其说是“寄生”倒不如说,在某一瞬间,达成了“共生”的关联。
谁离了谁都算不得是真正的活着,因为“隐形人”是魔障,是难以挣脱的自我困境。一个是内心所带来的束缚,或者困囿于自身的成见,另一个则是岁月所带来的损耗,或者说困囿于自身的局限,身体之局限。
然而,他们最终凭借着彼此,得以“超脱”:
老教授在最后见女大学生时,已清醒的知道自己的生命可能就此寂灭了,所以,他赶走了女大学生,而不让她救他。此时,求生的本能,他超脱了。并以此满足女大学生的圆满。
同时,他也凭借着自己的“执妄”,解除了女大学生对身体的偏见,或是说对身份,出生,以及自身身为女性的执念。
而女大学生呢?终于在老教授死后觉悟了:“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让入水的夜色涌进来,她久久地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开始动手脱自己的衣服,她在这奇异的声音里一件一件地脱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这是形式上的束缚,她超脱了。
“夜色裹挟着万物生长的声音涌了进来,涌到她脚下,直到渐渐把她的身体淹没。”这是本质的束缚,她超脱了。与自然万物融为一体,她不再是任何的依附,而是独立的存在,与此同时,也融合于万物,是佛,是自性,是独立,也是一切。
众生皆苦,超脱有相则无相,众生平等。
还有一点,便是“无耻”,老教授凭借自身给予女大学生的资助,提出了无耻的要求;而女大学生则无耻的接受了他的资助,以及在最后选择见死不救,同样无耻。两人都像是互相利用,然而,最终的结果却以互相成全收场,达到“无相”之境界。
这些,是造业,也是造化,万本同源,众生平等,无相之大境。既有残缺、梦魇,也有圆满、光明。
“宇宙间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其实是无相可言的。”
“你是我的佛。”
大概,这就是“无相”了。超脱于一切形式的,回归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你是我的佛。如是如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