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2016年10月2日。
本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午后,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计划着如何度过剩下的5天假期,83岁的外婆吃完午饭后去花园里和她的老伙伴陈妈妈坐在一起看人打牌,谈笑间突发脑梗,被送去抢救。
拍完CT医生说大概是高血压晕厥,建议先住院观察下。闻言我们都狠狠的松了口气,外公猛地坐到椅子上,颤抖着手拿出钱要去办住院手续。
那时窗外雨后初晴,外婆突然睁开了眼睛清醒过来,看我们围在床边,外公坐在她对面,姨趴在她脸旁大喊“妈”!!“妈”!!!她想要张开口想要对我们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转眼间又睡了过去。
这竟是她最后一次完全清醒。
3天后,她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3天里所有的病情我们都瞒着外公,可外婆临走前的2小时,我陪着外公在家里看国庆新闻拼命逗他开心,他突然深深的叹了口气,转头对我说:
你外婆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罪,最后尽然是这个结局。
我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有背过身去让眼泪夺眶而出。
2小时后,我挽着外公到医院来见外婆最后一面。出电梯时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慢慢在走廊上传来回音,心里还残存着一丝侥幸。我无声叨念说,不要啊,不要带走她,求求你们不要带走她。我希望走廊尽头隐约传来的哭声不属于我,不属于我身边的任何人。
可踏入NCU的那一刻,只看到一片空白的检测仪,在床边哭的几欲昏厥的姨,以及平躺在那里的、有些陌生的老人。
那一刻周围的哭声震天,唯有外公很平静,平静的像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先到病房的妈妈哭着对他说:“爸,我妈走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慢走过去牵起外婆的手。他像是一个孩子一样茫然的回头看着我们说,“这手怎么冰凉了啊?”“大夫呢?不能抢救了吗?”我只有牵起他,带他绕过病床的仪器走到另一侧,走到外婆面前。
外公先是附下身来摸摸外婆的头,喊她:“文英”、“文英”。这是我印象中第一次听到他们不再以“你外公”、“你外婆”相称。他伸出手,试了试外婆的鼻息,愣了半晌,猛地叹了口气,把头埋在手心里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再也不说一句话。
我想他是明白了,明白这世上跟他相依为命一辈子的老伴,先他一步离开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我转身抱住了痛哭失声的妈妈轻拍着她的背。不同于小时候妈妈把我抱在怀里,这是我懂事之后我们之间第一次真正的拥抱。
(贰)
其实外婆发病的当天就入我梦来,说她要走了。
在医院的第二天晚上,我坐在外婆的床边一边给她按摩腿部,一边紧紧回握她的手。秋日的晚风从7楼的窗户吹进来,那一刻我的内心无比安宁。
她手上布满皱纹与斑痕,我想我以前怎么没好好看过呢?我想着这只手是温的啊,昨晚的梦都是假的,我要一辈子都记住这个温度。
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外婆家旁有一条铁道。还没有长大的每一个天气晴朗的傍晚,她和外公都会一左一右的牵着我的手,看我在铁轨上摇摇晃晃的走。那时我找不准平衡,就会猛的扑下来到他们其中一人的腿边。
每当来火车,外婆就会用她的手帮我捂住耳朵,然后在火车驶过身边时让我大声喊:“啊!!”其实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大概是为了让我不害怕火车发出的巨大声响吧。但其实我只记得火车呜隆隆的从我们身边驶过时她总是笑着跟我说话,然后我会对着口型猜猜她说了什么。
长大一点后她依旧会问我,“今天别回去了,在外婆家住好不好?”可已经有了自己屋子的我总是不太情愿和他们挤在一起住,再后来她渐渐也就不再提了。
再长大一点,外面的世界越来越广阔,外婆家的房子越来越老,在外婆家停留的时间自然也就越来越短。小时候每周都去,听外婆唠叨唠叨家长里短,晚饭后赶末班的公交回去。初中开始不在外婆家吃晚饭了,因为要回家写作业。高中学习更忙,两周去一次。大学远在昆明,一年也就回来个两次,每次外婆都会买一堆吃的来送我。
毕业后外婆外公都老了,无法一个人张罗一大桌菜,家里也坐不下人,就改成到姨的家里聚会,一大波人一起吃吃喝喝,吵吵闹闹,吃完午饭各奔东西。我甚至很久没有和他们单独说过话了。
或许人真的是逐渐改变的。
刚离开家远赴昆明求学时,想到他们年事已高有可能会突然离开,我曾在夜里哭着醒来。可渐渐,每次回来他们看上去精神都很好,让我不要担心,恍惚我都渐渐忘了他们是需要照顾的老人,总觉得我们还可以这样一起过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直到长命百岁白发苍苍阳光照在身上,他们还能看到重孙子的球滚落到脚边。
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外婆不是没有过担忧。其实她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开心。外公的眼睛不好了,她又有心脏病,家里的房子太老了不方便。可她太固执,只想跟儿子一起生活,不愿去女儿家过怕女婿难做怕落邻居话柄。她又不愿当面提出来,觉得大儿子年近60还在外打工要照顾一家子很辛苦,怕小儿子工作忙不好照顾他们。
她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为这么多人想东想西。想看我们几个孙子孙女结婚生子没有来及实现,想终有一日能住上好房子回家有人做饭给她吃也没有实现。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她说走就走了,只留给我们欲语还休的眼神。
她离开的那天晚上,她35岁的大孙子在医生的询问下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那一刻,愤怒也罢,悲凉也罢,我只感到无穷无尽的痛苦排山倒海的袭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一刻我就知道,太快了,太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们是不孝吗?或许我们只是麻木了吧。
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犯了此生最害怕的错误,失去了最疼爱我的人。再也不会有人说,“俺家娜娜就是爱哭”,再也不会有人拎着我爱吃的零食来看我,在我离开故乡前说,“外婆明天就不去送你了啊”…
因为这次回家,变成了我送她。
我们太习惯于得到爱,得到其他人的等待。
我曾虚度过很多光阴,做过很多错误的决定,浪费过很多次机会,却从未如现在、此刻这样,看着她的照片,幻想着能够重生回到过去。
我想用我10年、20年的生命,换回到10月1日的那一天。我想再听听她的声音,想听她用糯糯的江苏方言笑着喊我:“俺家娜娜嗳~”,想握着她的手,陪她好好的说说话。
初中有次写作文,觉得宇宙茫茫,人生苦短,忍不住有一种茫然感。后来说给外婆听,却被她嗤笑。
外婆不识字,可是她教育我的内容,现在看来就是那句,未曾痛哭于长夜者,不足以语人生。
是啊,她明明不识字,为人却很通达。
她离开的那晚我在小时住过的屋子里哭了几乎整整一夜,我才明白,究竟什么才是爱别离,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从此以后,真的要长大了。
(叁)
外婆离开的那天夜里,我坐在外公床边,84岁的老人抽泣着说,外婆生前总说一旦发病不要抢救,能快速的走最好。总是说以后她要先走,让外公后面再来。
所以她真的先走了。
我的外婆杨文英,1934年5月4日出生。21岁因一封书信远嫁于外公,随他走南闯北,相守62年,一生育有2子2女,于2016年10月5日晚8点15分因脑梗抢救无效离开,享年83岁。
(肆)后记
其实,我们都知道或早或晚总会有这一天。但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竟然没有告别。
就像一个演出到一半的电影,你以为主人公苦尽甘来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马上就要迎来大结局的时候,戛然而止。就像家中墙壁上运行了几十年的古老挂钟,当你习惯了它的存在,突然的、慢慢的停止了摆动。
没有告别。
外婆的遗像是多年前拍的证件照,她嘴角轻笑,眼神慈祥。
当悲伤逐渐褪去,那些过往的细节和深深的思念却如绵延的潮水般一波波涌起。那些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必将成为我们贯穿一生的遗憾与哀痛。
“我知道你一生都特要强,看不惯唧唧歪歪的人,固执的不愿意麻烦别人,从不主动示弱。其实我想说,如果有下辈子的话,多为自己想想,哪怕过的自私一点也好。
你一直很豁达,尤其是在生死这件事上。我以前也在想,人究竟有没有灵魂呢,今天我突然想通了,无论是说有还是说没有的人,反正他们都没死过。那我就相信有好了。
我想不过几十年,时间过的很快,我们总有一天能在另一个世界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