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梦中惊醒,梦里母亲说父亲不行了。女儿问妈妈在发什么呆,担忧的和女儿谈了下梦中的情况,女儿安慰我“不会的,妈妈。再说,你不是还有我嘛”。十一岁的女儿尚无法理解面对生命流逝的无奈和脆弱,就像我不得不面对父亲一天天衰弱、一天天的将我越抛越远,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下午和母亲视频,视频那头传来母亲因疲惫而显得略微暗哑的声音,这是父亲第二次急救入院;第一次也是在视频中看着父亲突然失去知觉慢慢滑向地板,在母亲的急呼中我束手无策,呆呆看着手机锁屏头脑一片空白。然后在黑夜中等待,任孤独慢慢吞噬所有的希望,等待着那头的母亲告诉我结果;而这一次如几个月前一样,验血、吊水,我依旧没有在他的身边。
母亲安慰我“不要想太多,我们对得起他了”
对得起吗?
母亲是绝对做到了这一点,我们因为要上班一五年父亲的状况恶化后她辞去了得心应手的工作专心在家照顾。此前因为阿尔茨海默症父亲已经走失了两三次。坐在车上看着定位器指示的位置一路追踪,每每在某个我们都不熟悉的街角处发现一脸茫然的父亲时,心才会从半空落回心脏。“你看你不听话到处乱跑,差点又找不到了吧”,那时父亲的思维仍偶有清晰,他会笑着说“是你乱跑,我出来看看”。递上水看着他额头上的汗水,一时竟无言。怎么都无法相信,这个热爱运动、性格开朗大咧的男人会在不算苍老时,被阿尔茨海默症侵袭。
其实一切早有征兆,只是被我们忽略。
一三年十月国庆,在婆家接到母亲的电话,说争吵之后的父亲从中午离家到黄昏依然未归;这老头岁数一把想不到火气却还是十足,之后每两时会接到母亲的电话。本不以为意的心开始变得慌乱无章,电话那头的母亲也乱了阵脚语声渐渐哽咽。
十月的夜晚很冷,和先生驱车从城市的这头寻到那头,原来真要找一个人时真的很难,即使是在夜晚行人寥寥的街头;爸爸,你在哪?努力让车速更慢,睁大眼睛生怕错过每一个身影,而城市原来这么大却又这么寂静。
为什么我还会感到困倦?为什么我不能坚持一直寻找下去?这么冷的夜晚,父亲他可会遇上可以收留他一夜的好心人?这么冷得夜晚,只着衬衫长裤外加一件背心的父亲怎样了?父亲,你是不是很冷?
所幸第二天一早接到警局电话,说父亲被早起晨运的人送到了那里,他应该在那些小区附近徘徊了一夜。那里是在城市的最南边。匆匆赶去,父亲眼中有着明显的惊慌,看到我们松了一 口气“你看,我就知道你们会来”他笑
“就是”故意让态度轻松不想刺激到父亲,却无法忽略他臂上的擦伤,裤腿上的泥污。父亲过了怎样的一夜,我们却再也无从得知。
好在父亲天性乐观,此后他依然会坚持晨运。我们也假装一切不过是场意外,让他自己出门或者回家;努力让他每天重复我们的名字,我是谁?看他乐呵呵的摇头或者一口答出。
都说这个症状会持续很久,记忆只是慢慢消失。相当一段时间里,我们乐观着甚至觉得之前不过是场意外。直到那个春天、那个下午父亲再度失去了踪影。
定位器像在玩着一个有趣的游戏,我们只能看着那个定点一会离我们很近一会又远了……所幸那天夜里附近小区的警卫打来了电话,父亲一直徘徊在小区后门处,而白天的我们不过是在小区外的马路上一遍遍的与他擦肩错过。
之后和母亲决定携父亲前往成都找朋友进行中医调理配合着针灸,希望可以让病情延缓,我们一直都知道父亲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的模样,只是怎么也料不到病魔的脚步如此迅速如此无情,无论怎样努力也只能看着他逐渐忘却所有。从我们到母亲,直到他自己。
父亲的忘性越来越大,脾气益发固执,对外界的情绪反应异常敏感,这对母亲来说非常折磨也非常疲惫。他会在固定的时间里要求回家且态度坚决,后来明白那是他想要午睡的表现;他会快速大力冲向每一辆进站的公交车,却不知车要驶往何处,年事已高的母亲常常为此精疲力竭。
现在细细想来,我又为父亲做了些什么?
自小,我便是父亲最宠爱的那个孩子。母亲说只要我一开口喊“柱子,我要上高高”,父亲便会把我高高举起放在平屋顶上;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买肉全靠票的年代,即使因为我淘气而撞翻了父亲手里才出锅的肉丝他也只是将我拎至墙角处作为惩罚,不要说动手连大声呵斥也几乎不曾有过。
而我的回报是什么?成年后脾气倔强,因为父亲对我的宠爱我甚至可以拍着桌子、瞪着眼和他大声争吵……曾以为那时的自己多么骄傲、多么公平,可以在全家人面前挑战他的威严。殊不知,回头看看方觉年少时如此无知、如此不孝与愚蠢。如果现在说声对不起,父亲,你是否可以原谅我?其实我知道,你从来也不会计较我的鲁莽与无知。但是,我是那么渴盼可以亲自看到你呵呵笑着骂我一句“你这小子一天就欺负你爹”。
就像我现在如此奢望能亲耳听到你再唤一次我的名字。
父亲是北方人,母亲多年来一直埋怨他在感情上不够细腻不会疼人;父亲对我却挑不出半点毛病,刚上班时每年年底需要去公司总部开会一周,多年后在家收拾在一本老日历上发现了父亲的笔迹“周六,胖回”那时已感泪意,自己总是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父母的宠爱,却从来没想过要付出些什么、做些什么,一直总觉得时间没有尽头父母可以慢慢回报,却原来很多东西的逝去不过只是瞬间;为自己找了太多借口,蓦然回首却已经没有原谅自己的理由。
春天,万物复苏。阳光穿过树叶间隙洒落在每一处,因为父亲的病所有的一切变得灰暗而没有生机;那时觉得只要父亲在有什么不能面对,现在这样目睹生命的流逝与无奈方感人的脆弱与渺小;父亲越来越瘦弱,十年前他甚至可以健步如飞的担着两大桶水从一楼到四楼,连他正至青壮年的儿子都自愧不如;而现在,他的胳膊瘦弱的没有多余的脂肪双手没有太多暖意,触摸着他心里无限悲凉“爸,手咋这么凉”握住他的手,希望像年幼时他握住我的手给我取暖一样。
走之前他几乎已不认得我,对女儿他却表现出极大的耐性与兴趣,他会将我推至一边然后笑着追在女儿身后,和她玩着捉迷藏;“爸,我才是你女儿――”看他开心我也开心却故意埋怨,他摇头只是指着前方正跑得欢的女儿“那个、那个”他纠正着
他已不记得我。
都说老年痴呆的记忆越是早期越是清楚,年幼时我的点点滴滴是否一直存在于他的记忆深处;年轻时父亲常年出差在外,记得母亲不止一次说过,父亲有一回在家书中写道“晚上梦见丹丹竟已哭醒”。自己并不是个优秀的孩子,长大后甚至谈不上乖巧,但是在父亲心中这个让他操心不断的孩子却无人可以代替。现在,父亲,你真的再也不会为我操心甚至不会再想起我了吗?
家乡有句俗语,吃饭筷子拿得越高以后离家越远。父亲曾经玩笑着说“你看看你这筷子拿的,是不是以后就想离你爹远远的啊”,那时嘻哈道是啊是啊,从未想过有一天要远离父母。一五年先生工作原因,有了可以举家出国的机会。想着为女儿创造更好的机会,终还是放下父亲远渡重洋。离开前一月,父亲在家里固定的线路上来回走着,问他“老爸,我马上要离开这了,你让不让我走?”他顿下脚步看着我,认真的摇了摇头“不让”已不太开口的他说出清楚的两个字,我一时以为没有听清意外的看向母亲,母亲显然也没有料到,她停顿了一下试探的再问一遍“老头,她马上去别的地方了,你想不想她走?”父亲再度摇头清楚的说“不想”。说完他继续低头在家走着,我淆然泪下却不敢再看他。
我终究还是选择了离开,甚至找不到替自己开脱的借口。母亲安慰我,以后孩子好最重要,你爸要是清醒绝对不会有意见。
因为失忆,父亲的眼神没有昔时的精气只一直带着无害的笑意,无论问什么或者唤他都是那样一个笑意;只有在梦里可以听到他唤我的声音,我惊喜的以为父亲恢复了正常;然而,只是梦,和梦醒时被浸湿的枕头。
成家后的这些年,和父亲的一切就像一段空白没有了更多具体的事宜。那天细细回想,和他最后的一次聊天竟已是好多年前,只记得他说“有什么事不想和妈妈说的,就和你爸说吧。爸爸,真的很担心你”,我当时答“没有,我什么事也没有”
那时正经历完一段失败的感情,好长时间没有办法让自己回到正常状态。他不擅长聊天,却将一切看在眼里默默着急。我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从来不曾考虑过他们的担忧与牵挂,自私的封闭了自己所有的世界将关心着我的父母远远隔绝在外。
现在这是对我的惩罚吗?让我无论用怎样的方式也无法再进入到你的生命中,让你即使面对我而无论我怎样唤你,也终不过是你眼中一张陌生的脸孔。
你可以再唤我一次吗?你可以再让我和你聊一回天吗?你可以让我在唤你的时候,笑着应我一次吗?
只是,你终于不再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