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的光线有些昏暗,但依然可以辨别墙壁的颜色,是一块一块深深浅浅的黄,像凹凸不平的记忆。搁置在房间一角的暗红色书柜望去笨重不堪,像是沉睡多时。书柜中稀稀拉拉地摆着几本书,依稀可以辨别的有这几本:战争与和平,我是笼中鸟,回到未来。我走上前去打开书柜,取出那本战争与和平,缓缓翻开一页,看到铅字上游移的古老灰色,闻到从书页上散出的淡淡柠檬水气味,脑海中竟然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你坐在这里翻动书页的情景:你的头发还是齐刷刷地垂到耳根,羊绒衫穿在身上,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你的瘦弱,只露出一段白皙的脖子。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仿佛思绪处在另一个世界。我坐了下来,准备与你讨论一些问题。于是你抬头望着我,欲言又止。我………在你面前,我紧张得像个孩子一般失去了所有言语。你的眼神严厉而安详,是包含着让我感到巨大安全感的目光。
别YY了。你说。
书从我手里脱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像某人坠楼的声音。
绯红色的光线逐渐爬上了墙壁,从靠近窗边的地方游到门廊出消融进了在不知不觉中弥漫的夜色。黄昏开始死去。
房间的四面黄色墙壁仿佛变成了镜面,每一处都映射出你的身影,一瞬间你变得无处不在了起来,你的身影像蝌蚪一样朝我站立的方向扭曲地涌来。我如雕塑般僵硬在原地,视线像被风刮落的树叶般从墙壁脱落。
我发疯似地推开房门,落荒而逃。
然而,推开门的那一刻,我仿佛又进入了另一个房间。房间的墙壁是凹凸的黄色,暗红色的书柜沉睡在房间的一角,书柜中摆着基本如假包换的书——战争与和平,我是笼中鸟,回到未来。一切,竟与那个房间相同。我愣在了原地,胸中响起零件脱落的声音。夕阳不动声色地游移到我的脚下,顺着我的躯体,像蛇类一样攀爬缠绕。我机械地走到书柜旁,打开它,手臂抬起,忽然间又停了下来,犹豫片刻,我将伸向战争与和平的手挪向了第二本书:我是笼中鸟。有些迟疑地翻开书页,这次,没有气味,没有游动在签字上的古老,你的身影也悄悄离我远去。书中记录着这样一段话:
我曾经是笼中鸟,
笼中鸟却不是我。
你也变成了我,
而我却不是你。
你不是我,我不是你。
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房间不是房间,书不是书,
万般不是万般。
若想离开,只有破除记忆的空隙。
我看着这段令人费解的话沉思良久,唯一感觉到的只是心思变得更加杂乱无章。最终,我还是集中精神思考最后两句话:若想离开,只有破除记忆的空隙。记忆的空隙?视线从书上挪开,我努力思考着,试图将记忆这个模糊的词汇同空隙联系起来,结果是无论如何也联系不起来。就在这时,我眼前黄色的墙壁又起了变化:墙壁开始同我身体右侧的窗玻璃般变成了透明状,房间仿佛一个升降台,因为透明的墙壁和玻璃一同映照出窗外渐变的风景。我看到了我们曾经走过的柏油街道,街道上生长出一盏盏昏黄的路灯照在在上面行走的酷似你我的行人。我在这条路上停留了片刻,忽然就被房间强大的升力托着飞离了。这一次我看到了一个带着红帽的男孩躺在榻榻米上,脸涨的通红,气若游丝。一个手里托着一个铁盘的女孩跪在床榻边,捏着男孩软趴趴的手,眼泪像被风扯着飞断的一串珍珠。我看到铁盘里一颗颗泥巴捏成的肉丸,我听到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对不起,将来我一定做真正的肉丸给你吃……”
我看到男孩的眼睛,虽然吃力,但还是顽固地抬了起来,并裂开嘴露出破裂的微笑,仿佛这样做就能让女孩好受一点。我不再听了,不再看了,我无动于衷地望着玻璃窗外,我的思绪在飞速上升的时间中,再一次被打断了。我看到了一个少年,在荒野金黄的月光下,沿着绳子般的小路与我背道而驰。我看到时光如同惊恐的鱼,四下奔逃。
我看到了一个诗人,骑着一匹瘸拐的瞎马,在乡村的原野上与我擦肩。
你是谁。我问。
我是愁容骑士。他头也不回,深沉地望着前面的一堆牛粪说。
哦,丑容骑士啊!果然很丑!我听到身边忽然多出了另一个声音,我扭头看去,原来是刚刚走在月光下的少年郎。
哈哈。果然很丑,果然!堆泥巴的男孩和女孩也出现了,站在一旁依样学样地嚷嚷着。
是你们……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向前伸去,却被女孩灵活地躲开了。
大哥哥,你是谁啊?男孩眨巴着眼睛问我。
我啊……我一下子愣了下来。对啊,我是谁?
一个手掌按在了我的手掌上,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于是诗人冲我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大哥哥,你会写诗吗?男孩问。
你说呢?我是诗人啊!诗人的眼睛望向了远方,诗人的眼睛闪烁着笑意。
那好啊。那你做一个给我们看看呗。少年郎说。
做一个看看,看看!小孩子也在一旁帮腔了。
诗人抚摸着马儿的脑袋,卖了好大一会儿关子,终于开口了:
朝着那段整装待发的时间
策马扬鞭
背负着梦的遗物
和世界尽头的深刻孤独
眼前是拥有裂痕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