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小学不满六岁,如果社会正常,小学毕业应该是1968年。
可是1966年开始了一场后来被认定为错误的运动,专拿历史和文化说事,我的小学生涯就生出了许多乱象。先是不读书,跟着大大小小的人参加各种批判会,跳一种动作简单,类似宗教仪式的舞蹈。学校的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一夜之间成为全体学生的斗争对象。然后运动扩大,凡是家庭出身名门,或者家里、亲属之间有地主、资本家出身,有海外,台湾亲戚的老师一律靠边站。老师不上课,学生不学习,一直延续到1969年才开始好转,叫"复课闹革命"。
我先是跟着母亲,到她下放的一个村小读书。殊不知村小搖身一变,成了戴帽子的中学和小学,老师仍然是过去的小学教师,教室也没变。母亲觉得有点误人子弟,写了封信让我去乐山二中。
接侍我的老师是母亲师范学校的同学,那时候老师们在大成殿集中办公,以前供奉的圣人弟子像早已荡然无存,几十根巍然耸立的大立柱,据说是名贵的楠木,自然地把办公桌分开来。说学校按军事化分年级,老三届的学生在一连二连,象我这样年纪的应该在三连。于是我成了三连十九排七十二位学生中的一员,教室在大成殿左则末梢,过去供奉孔子弟子们的侧殿。
乐山的孔庙又叫文庙,初建于唐代武德年间,历朝历代又有缮葺。现在的房屋结构来自于明清,距今已有五百多年历史,一直以来都是供奉圣人孔子及其弟子的殿堂。到了1938年4月,武汉大学背井离开珞珈山,校本部就设在乐山文庙,东西两侧成了中文系和外文系的课堂。民国著名教授朱光潜、叶圣陶、杨东莼、苏雪林等先生们的身影在这里穿行。
许多年以后,当年在武大外文系求学的齐邦媛在《巨流河》一书中感慨,即使到了国破山河在的岁月,教育也是不能放弃的事情。教授杨端六的女儿不愿意读书,想去投身革命,杨教授语重心长对女儿说:"一个人不读书怎么能懂得世界上的事情,怎么晓得分辨对与不对?人对于问题的看法完全要靠他的脑筋来判断,而脑筋不经过读书怎么训练?"
抗日战争开创了孔庙办学的历史,据杨蜀洲《乐山文庙琐谈》,1946年春天,武汉大学复员回武昌以后,乐山男子中学也从关庙毛锅厂迁回乐山,占据文庙办学,直到更名为乐山三中迁至关帝庙。
乐山二中的前身,是乐山县立女子中学。县女中自建校起至建国初,校址在过去的桂华寺。因为军分区扩建需要,于是改名为乐山二中,男女混校,迁至文庙办学。
文庙这块土地诞生了许多有才华的学生。但是文化革命已经把安静的文庙闹翻了,孔子被打翻在地,踏上了数万双脚,偌大的庙堂,已经容不下一张书桌了。
我进了乐山二中三连十九排,学校仅开设了两门课程,工业基础课,农业基础课。已经撒野惯了的学生,到上课了仍然有人走动。班上同学大部分是新建小学过来的,彼此很熟悉。老师在讲台上背对学生写黑板书,就有学生趁机往老师背上扔粉笔泥土,一旦打中,还自鸣得意,扮鬼脸引得满堂大笑。更搞笑的是教室墙外就是同学的家,有人就把墙壁掏空,用几块木板做个假墙,到了上课时间,如果不想听老师讲课,就悄悄弯腰从墙洞逃走。待老师写完板书转过身来,一扶眼镜,发现原来坐满教室的同学顿时减少了一半⋯⋯。
看来,平常的教育已经压不下一颗撒野的心。
对于治乱平乱,我们是有一整套的办法。比如1957年4月,上面号召各行各业的秀才能人对我们的生活提出改进建议,保证虚心接受,过了几十天,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反右斗争。乐山县直机关"反右"以后,在二峨山海拔两千多米的跑马坪建了一个干部农场,把右派和认为有问题的干部统统请去山上劳动,纯洁思想,整顿作风。《乐山文史资料选辑》,一个叫石瓜的人回忆:
鼎盛时期,二峨山干部农场接纳了近七百名各种类型的人员。他们修屋建礼堂,开荒种地,因为条件太艰苦,种下去的东西收不回来,干部们吃不饱饭,大量的人生病,连派人去沙湾、九里搬运口粮都没有人可去。到了1962年秋,二峨山干部农场撤销迁至乐山城郊泥溪河。二峨山农场先是移交给公安部门做劳教农场,后来又移交给二峨山林业中学。始终是条件太艰苦,农场一直倒死不活。
也不晓得是谁出的馊主意,这个条件艰苦,长草长竹就是不长粮食的二峨山农场,交给了乐山二中去经营。二中把所有存在历史问题的老师,包括毕业于名校,参加过抗日远征军的英雄教师,统统赶去二峨山农场安营扎寨,然后把一连,二连,三连共十九个排,千多名学生轮流派去山上劳动,美其名曰,上农业基础课,这其实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初步操练。
知道学校要组织我们上山劳动,我还有点高兴,因为我的父亲原来在大佛寺荣军学校党办工作,学校被精简与成都荣校合并后,剩余人员统统拉上二峨山农场整风,多年以后,十二三岁的儿子也踏着父亲的脚印上山劳动。
二中联系了几辆"解放"牌卡车把我们送到沙湾,沙湾很小,就一条街。我们先去粮站背米,背菜,农场山高路险,生产出来的东西不够吃。一下去那么多张嘴,每去一批学生都要背米买菜上山。背米的袋子就用男女生的长裤,裤脚用绳子拴住,装好米后裤腰处一扎,扛在颈上。蔬菜都是萝卜白菜,也用裤子装扎扛肩上,沿着陈大沟爬上李子坪,直到傍晚我们才到,好像是秋天,寒气重了。
山高气候寒冷,山里的农作物要比山下的迟熟。农场有人常年住在那里,都是些存在各种问题的老师,我们出发的时候,学校领导特别交代,让我们不要去理他们,说是怕带坏了下一代。我们班有个女生的父亲就在农场劳动,因为参加过远征军打鬼子,反复批斗后不准执鞭教书,流放二峨山达两年之久。
农场最匪夷所思的地方是有一间很大的礼堂,等我长大以后走了许多地方,才知道礼堂是革命的特色,是革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学习需要,自我批评需要,斗争大会更离不开。礼堂产生一种气场,领导坐在上面感觉威风八面,被批判的对象一旦站在上面,面对举起手臂高呼口号的革命群众,就会吓出尿来。
我们去收玉米,男同学满山遍野去扳玉米,有同学不小心惹了野蜂,大半个脸都肿了。女同学就坐在礼堂的主席台上,把玉米放在两条板凳中间用棍子打,下雨的时候我们也干同样的活。上午雾气太重,我们就在老师的组织下,装模作样在男生宿舍上文化课。如果是春天,满山遍野去掰竹笋,回乐山的时候,个个同学的书包都装满了新鲜的竹笋。
二峨山农场经常被云雾笼罩,有时候看见白雾如絮飘进礼堂,我在心里想,这些云雾它们见过我的父亲吗?父亲从二峨山农场整风结束,分配到青海工作,家里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每次问父亲的模样,母亲总是说我长得很像父亲。这倒是真的,乐山城里还留下父亲的战友和同事,他们都说像。有时候我想父亲,就拿镜子自己看看。十多年前,大佛寺荣军学校撤销,我父亲他们都集中到二峨山农场,一边劳动一边整风。现在我又来了,人生的命运有时会惊人的相似。
每次上山劳动,都要呆一二十天,期间还要下山背两次米和蔬菜。每回爬到一个叫老鹰岩的地方,那里视野开阔,站在高处往下看,大渡河像一飘带,乐山笼罩在烟雾中。听说到了晚上天气好时,可以看见九里的灯光和远方乐山城的光墙。二峨山农场我去过两次,似乎没个完。我母亲觉得这样下去学不到什么东西,有点沉不住气了,又想办法把我转到乐山一中。一中也有农场,就在竹公溪边上的尖子山,这是后话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