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有你

文/木子


图片发自简书App

十八岁那年,我告诉自己:你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遇到事情要学着自己去处理,要学会独立,更要懂得感恩。

我和我爸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这一点,我一直都很清楚,也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我对于这件事一直都是绝口不提。

在这个问题上,我和他有着惊人的一致性,都很聪明的保持了沉默,或许是因为那段黑暗的经历,我们两个人都不愿再承受那种痛苦,于是就保持缄默吧。

还记得十岁时,我第一次在福利院见到他时的情景。

记忆中,那日的天气和今天一样,都是风和日丽的,略有微风,三月的春风吹到脸上,一切都是刚刚好。

他来的那天,我心情很不好,因为那是我的生日,而我最好的朋友却不在身边,她叫白甜。

就在一周以前她被H市的一户人家领养了,那家人来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被叫到院子里,站成一排,等待着“被挑选”,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就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赤条条的接受别人目光的洗礼,既难堪又羞愤。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让我有些头晕目眩,甚至是连头也不敢抬,隐约听到有脚步声走来,然后是扑鼻而来的浓郁香气让我隐隐作呕。

那阵香气在我周围徘徊了好久,终于,将我的小白带走了。

是的,我的小白。

白甜长得十分水灵,特别是那一双大眼睛,那是一双会笑的眼睛。福利院里的人都叫她小甜或者甜甜,只有我叫她小白。

前面我说过,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她是这个福利院里唯一一个肯对我好的人,虽然她对这里的人都是同样热情,但是这份热情却温暖了我荒芜贫瘠的内心。

老路,也就是我爸,这是我对他特有的昵称,他来的那天,同样是所有人站在院子里等待着,但是我并没有去,我的内心不允许我再次承受那样的难堪。

我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就像是受伤的小兽,独自躲在山洞中舔着伤口,从我当时藏身的房间的窗子正好可以看到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老路那天穿着一身浅灰色休闲衣,脚上是我不知道名字但一看就很高级的运动鞋,头发被风吹的有些乱,整个人看起来,怎么说呢,不太好,脸色并不红润,有点像大病初愈。

我对他有着莫名的好奇,因为以前见到来领养的人无一不是打扮的珠光宝气,和他看起来真是太不相同。

我站在窗前勉强能露出头来,费力得向窗外张望着,不经意的与他的目光相对,这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他的眼里充满了惊讶,而我则担心自己暴露了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幸运的是,我受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惩罚”,我被“罚”到了老路的家里,当他的孩子,要陪他一辈子,如果这也算是惩罚的话。

当天晚上,我就搬来了新家,他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吃,却是十年来我吃过最好吃的一次晚饭。

在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些菜的正常味道是这样的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因为我的孤僻而捉弄我了,再也不会吃那些极酸或者是极咸的特制菜了。

饭后,他跟我只说了一句话:“儿子,今天早点睡,明天带你去上户口。”这句话却让我整夜难眠。

我惊愕的望向他,嘴角抽动着,“儿子”这个名词于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

他直接忽视了我的惊愕,眼睛一直盯着我看,好像是要透过我看另一个人,那种眼神我当时还看不懂。

我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心里隐约有些发毛,过了好久之后,我看到他眼里蓄满了泪水,他红着眼眶向我走过来,慢慢的牵起我的手,带我向卧室走去。

第二天,他带我去派出所,上户口,从此我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路子宸,以及一个我自以为全新的人生。

至于那晚他的眼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他是因为可怜我而红了眼眶。

后来几天,他为了给我办入学手续,整日带着我东奔西跑,几经奔波之后,我终于能进当地的公办学校了。

办好入学手续的那天下午回家路上,经过一家KFC,看着一对对父母带着孩子进进出出,令我羡慕不已。

老路感觉到我的目光,蹲下来与我平视,问道:“想去吗?”

我没有做声,只是点点头。

老路坏笑着对我说:“儿子,叫声’爸’就带你去。”

原本低着头的我,睁大了眼死死盯着他,僵持着,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最终,我没有叫他’爸’,但他还是带我去了那家KFC,其实那里的东西并没有想象中的好吃。

后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的美好,都只是存在于想象之中的。越是求而不得的东西,就越会在心里美化它,倘若有一天真的得到了,剩下的就只是失望了吧。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生活似乎是一切都步入了正轨,老路每天都会起来做早餐,然后他去上班,我去上学。

我从来没有主动要过什么,倒是老路十分细心,时常关注我的需求,每当换季要买新衣时,他总爱逗我:“给你买新衣服去,叫声’爸’来听听。”每次换来的都是我的沉默,而他对于这个游戏却乐此不彼。

他在书房给我安置了一张小的书桌,我每天晚上都会在那里写作业,而他就在我的对面看文件。

后来我发现他其实只有很少的时间在工作,更多的时间是在看着我发呆,不,准确的来说,他是在偷窥我。

这个认知让我很不安,总觉得他对我图谋不轨,将我领回家是因为一场阴谋。在之后的几天里,我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但是并没有发现什么其他异样,于是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突如其来的幸福生活,时常给我造成身在梦境的幻觉,这种感觉飘忽不定,莫名的让我心烦。

我会时不时地感到恐慌,生怕一觉醒来,我还是在福利院那个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周围充满了其他人的辱骂和嘲笑声。

每每想到此处,我都像是跌入一个巨大的冰窖,周身充斥着冰冷,我无力的在这空洞里挣扎,沉沦…内心的恐惧让我的身体有些颤抖,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能感受到些许的温度,来自清香的棉被的温度。

等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我会立即起身,用双手去感知我在这个家里的一切:从门窗到墙壁,写字台,书架,哦,还有我的小床,那是最令我安心的地方。只有这样做,才能感受到我的存在,我的生命。

这么多年来,我深知老路这个人对于我人生的意义,如果不是他,我恐怕早就在福利院消失了,自杀亦或是谋杀。

我一直小心翼翼的活着,不让自己犯错,更多的是讨好的意味,我是邻居眼里乖宝宝,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是同学眼中们的公敌,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这个认知让我有些小小的自豪,然而我却并不知道我在老路眼里是什么样子的,直到……

我和老路的第一次谈心,是在高一那年的暑假,那一晚,我终生难忘。

那年,我升学进入高中,一向谨小慎微的性格让我在学校里生活的游刃有余,加上五官还算端正,略微有些文采,甚至得过几个小奖,一时间成为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在最后一次的期末考试中,我考到了全年级第二名,获得了奖学金,虽然只有几百块,我还是小心翼翼的将那些钱揣在我胸前的口袋里,靠近心脏的地方。

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我特别平静的说完获得奖学金的事,并且制止了老路要去做饭以示庆祝的打算,豪气十足的说:“老路,出去吃,我请你!”老路“嘿嘿”笑着,没有拒绝。

我俩就在小区外面的烧烤摊上,吃肉,喝酒到半夜,我不记得究竟花了多少钱,只知道我俩人都喝醉了,老路拍着我的肩膀哈哈大笑,互相搀扶着回了家。

夜里,半睡半醒间,我听到隐隐约约的啜泣声,起身到老路的房间,看到他抱着一张全家福,哭的不能自已,我轻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无声的陪伴吧。

过了许久,他缓缓向我讲述:
六年前,他还是一个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的男人,妻子温婉可人,儿子聪明伶俐,身为公司的管理层人员,同事们没有不羡慕他的。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在短短的半小时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从郊区开车回家,期间,老路突然感到头晕目眩,开车也有些摇晃,不过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几秒钟,之后又恢复了正常,但是老路并没有在意,继续向前行进。

却不想,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内,老路接连出现了好几次这样的情况,严重时眼前一片模糊,完全看不清东西。在他又一次忍过身体的不适后,猛然发现车子已经驶离原来的车道,眼看就要撞上前面的货车,车内的妻子和儿子早已吓得脸色苍白。

老路急忙踩刹车,此时却起不到一点作用了,他的车结结实实的撞上了前面的货车…老路的身体十分疼痛,但是并没有失去意识,他睁开眼就看到坐在副驾驶的儿子浑身是血,那双眼惊恐的睁大着。老路的身体卡在方向盘上,动弹不得,只能一声声的唤着妻子和儿子的名字,明明就在眼前的人,却没能回应他一声。

老路眼睁睁的看着妻儿死在了他面前,而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事故发生的第二天,老路悠悠的在医院醒来,警察和医生都守在旁边,据警察说老路属于疲劳驾驶,需要负全责,并进行赔偿,车上的另外两位伤者,经抢救无效后死亡。

老路听完什么也没说,只是呆呆的盯着天花板,医生在给他做完检查后就都出去了,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一待就是一下午。

至于其他的事,老路哽咽的已经说不出话来,我只能断断续续的听着,并时不时地拍打他的后背,防止他哭晕过去。

其实他那时受伤最严重,不过他比较幸运,没有死亡,在医院住了小半年后终于出院,然而妻儿的死是他心中一辈子也过不去的坎儿,他永远也忘不了儿子当时惊恐的表情还有一直都没有合上的双眼。出院后,在经历了极度消极的一周后,他便去了福利院,然后把我带了回来。

我不知道那天老路是真的喝醉了,还是只是他想喝醉,更不知道那天他到底哭了多久,我只知道那天天快亮时,老路终于睡下了,手里仍然紧紧握着那张照片,当我将他的手指掰开,看到那张照片时,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一切…

照片上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如果只看照片的话,真的是很幸福的一家人,然而,令我觉得难以接受的是:我和他儿子的眼睛竟然有八分像,于是我在瞬间就懂得了我被带回来的原因,甚至连老路“偷窥”我的理由也一并找到了。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属于我的,我只是个替代品,是我,奢望太多了,是我,变得贪心了。

我艰难的走回房间,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就连老路叫我吃饭,我也只是含糊的应着:“头疼,不想吃。”这一点,我并没有撒谎,我是真得头疼,我不知道以后要在这个“家”里如何自处。

老路在门外,哈哈大笑,说我不像个男人,喝点酒就头疼,以后得好好训练。我没有反驳,也不想反驳,因为连我也觉得现在这个样子确实挺不像个男人的。

我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因为这样的事情而感到失落,相反,我更应该感到庆幸,庆幸自己拥有这样一双眼睛,让两个不幸的人找到了各自的幸运。于是我决定,就当作没有发现这件事情,就像往常一样相处好了。

从那以后,老路时不时的就和我喝酒,只要我回家饭桌上酒是绝对少不了的,并且老路还会美其名曰“训练,免得我在女孩子面前丢了面子”。我知道他是馋酒了,平时他的压力也很大,对此我并不点破,并且乐在其中,因为这样让我觉得我和他起码在喝酒的这几个小时里是平等的,这个认知让我有些小小的愉悦。

我上高二的下学期,班里转来了一位关系户,据说是年级主任的亲戚,据说家里非常有钱,据说长相可人,据说…

我见到她的第一眼,是不喜欢她的,可是童年的记忆却驱使着我去了解她,因为她是白甜。可是,却不是我的小白,为此我郁闷了好久。

虽然白甜的五官没有多大变化,但我仍然能感觉到现在在我面前的不是属于我的小白,尽管她现在对我更好了。

她后来特别喜欢粘着我,除了上课时间以外,在我活动范围的两米内肯定会看到她的身影,她很聪明,绝对不会一直拉着我说话,但我却能时时刻刻感受到她的存在。

她对我有好感,是我们班公开的秘密,因为我表现得十分明显的“不理睬”政策,才避免了与老师的深入交谈,但这却招来了班上其他同学的不满,认为我是假装清高,欲擒故纵。

我是一直想要找到我的小白的,但是从白甜身上我却看不到她的身影,白甜现在变得势利、虚伪,对于其他人,大多是以一种女王的姿态,享受来自他们的仰视,所以在我心里,我是怨她的,怨她杀死了我的小白。

面对白甜的步步紧逼,老师的声声敦促以及巨大的升学压力,我渐渐有些承受不住,几近崩溃边缘。

一向好学生的我逐渐被一些刺激的网络游戏吸引,甚至不止一次熬夜去网吧,我是不敢在家打游戏的,毕竟在老路面前我还是不敢太过放肆。

我渐渐沉迷于网络世界的时候,老路一把把我拉回了现实,原因是白甜告密,当我从网吧里出来时,老路就守在门口,将我抓了个正着。

老路异常愤怒的拖着我回了家,然后,抄起皮带就把我狠狠抽了一顿,这是老路第一次揍我,也是最严重的一次,那天晚上,我最后的结果是除了脸以外,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肉,火辣辣的疼。第二天,老路扔给我一瓶药膏,接着就把我送回了学校,接下来的两周里,谁也不知道我每天都在卫生间里鬼鬼祟祟的做些什么。

于我内心而言,我并不记恨白甜的告密,甚至是十分感激,因为老路的那顿胖揍,让我狠狠认清了现实,让我不敢再浪费一丝青春。

高考结束后,我和白甜始终没有走得太近,我觉得美好始终是应该留在记忆里的;倒是我和老路的关系又亲近了不少,也许是由于那顿胖揍。

现在,我坐在窗前静静地写下这些东西,内心却是极不平静,此时此刻,我特别想要冲回家去看看他。

一个月前,老路生日的那一天,我俩视频聊天,不知不觉说了将近两个小时,从天南扯到海北,我们谈人生,谈理想,说说各自近期的生活,在手表的指针马上就要指向十二点的时候,我对着屏幕十分自然的说出:“爸,生日快乐!”就像是预演了千万遍。
在屏幕另一头的老路瞬间就红了眼眶,不停的应着:“唉,唉,儿子…”

当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就像烤鱼一样,翻来覆去。我始终忘不了老路那发红的眼眶,他,真的老了,而我也终将长大。

最后,我起身给老路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内容大多是这么多年来的生活趣事,有些话,我从来没有说过,但我绝对不会忘记。其实我想写给他的只有最后的落款“永远爱你的儿子——路子宸 敬上”。

在此之前的几年时间里,我从来没有以他的“儿子”的名义自居过,我觉得这只是个称谓,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是现在我想十分明确的告诉他“我想做他的儿子,我就是他的儿子。”

其他的话已经不想再多说,只是希望我今后的人生能一路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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