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号街的惨案

“她伸出手却没能再次抓住风。”


四十三号街是个死巷子,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路灯跳跃的光及斑驳的影子,无人的街道显得更为阴森。

据说。深夜的四十三号街会传出女孩压抑的哭声。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什么,因为每当好奇的人走进,哭声戛然而止,巷子里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大概是因为这般灵异,人们愈发不敢靠近四十三号街,偶尔回家晚了也会裹紧大衣硬着头皮匆匆路过。时间久了,四十三号街的秘密也渐渐无人打听,只当做那抽泣声是不合群的音符,皱着眉头接受这黑夜交响曲中的败笔。

直到四十三号街没有了哭声。第二天却看见了巷子深处,一把寻常人家都有的水果刀,以及滴在墙角的殷殷血迹。刀尖上的血还遗留着温度,路过的人群捂着嘴掩饰着惊慌。

没有人报警。早晨的插曲很快过去。只不过是大人严令家中的孩童不得靠近四十三号街,亏了有路可以绕进小区,不必经过四十三号街。人们不再贪图路近,四十三号街愈发没有人气,只有风儿偶尔光顾。


“温晚。”

我还是受不了她炯炯的眼神,无奈地叫出她的名字。她眉眼弯弯,歪着头问我怎么了。

“别再盯着我看了,认真上课。”

对许多事都不在乎的少女偏偏对我上了心。执着地问我为什么一年四季都穿着长袖,在得到我畏寒的答案后依旧死缠烂打。

终于我在忍无可忍中垂下眼睑,酝酿之后睁开眼睛,用伤人的语气说出冰冷的语言:“你能不能不要一天到晚缠着我问东问西?烦不烦?”她抱着新买的大衣愣住了,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把大衣推给我,说:“好。”

我烦躁地将大衣扔在地上,抱着头蹲下,情绪的野兽撕咬着我的灵魂,片刻之后又站起来,捡起大衣,轻轻拍去了上面的灰尘。

我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对不起。”


我戴上了手套。

温晚今天没有一到学校就搂着我问我早上吃了什么,而是静静地坐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没有看我。

我放下书包,坐在教室的后排,拉起帽子趴在桌上睡觉。新的疤痕在衣服下叫嚣着暴露在阳光下,我忍着痛意,命令自己进入梦乡。

“咚咚”有人敲了我的课桌。

“苏钰?”我听出是学委的声音,耐着性子抬头,“交一下作业。”我懒得开口,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你不要天天给脸不要脸,也不看看自己天天穿得一身黑,混社会的还是抑郁症?拽什么啊?温晚送你东西你还让她不要烦你,晚晚愿意和你玩是你的荣幸。”

很聒噪。

我才想起面前的女孩和温晚关系不错。大概是替温晚出气。

此刻我却清晰地感觉到暴戾的分子在跃跃欲试,我按耐着打人的冲动,开口后才发现声音有多沙哑,“讲完了吗,讲完就滚。”

当事人并没有要滚的意思。

我懒得再与她们周旋下去,拿起书包就走出教室,最后只看到温晚拉着学委的手。好像是在安慰她。

好像我很久以前也是温晚这个样子。可是一切是会变的,现在这里只有四十三号街,才能给我带来残留的温柔。

伪善。我狠狠地踢了路旁的垃圾桶。

却走进了奶茶店。


我在饭点回了家。开门前努力扯出笑脸。

“妈妈,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喝的四季奶青。”我打开门,她坐在沙发上。

“英语考了几分。”冷漠的声音不带任何温度,就像零下的四十三号街的风。

“六十五。”

劈头盖脸的巴掌挥在我的身上,“你是不是和我说你复习完了?”“就考这么点分?”“你看看你这学期在学什么?”

我承着,徒劳地解释着,“卷子很难。”

“很难就是你考不好的原因吗?”“这么多借口你就是满口谎话。”“我要你和别人比吗?”“别人能考九十几为什么你做不到。”

耳边只剩下轰鸣声,巨大的委屈笼罩着我,一笔一画整理语法的我,努力背着句子单词的我,询问老师问题的我,层层叠叠,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扔掉温晚大衣的我。

对不起。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

“你就是一个废物。”“白痴。”“给你补课的钱都砸到水里了吗?”“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傻逼。”

我咬着拳头,逼着眼泪原路返回,我看见四季奶青被打翻在地上,一地狼藉。指甲扎进了肉里。不可以哭。我告诉自己。“求求你看看卷子。”

“看什么卷子”“六十五你能对多少”

可是我已经比很多人都高了……

你根本没有看到我的努力。

“你是不是有病”“我看应该带你去精神病院看一下”她扯着我的头发,发丝沾着眼泪贴在我的脸上,凌乱得像个疯子。情绪的弦崩掉之后,我哭喊着表达着自己很难受,她却在骂骂咧咧中离开我的房间。

上气不接下气。我捏着鼻子屏住呼吸,脱力一般额头抵着墙壁,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难以呼吸。以及头痛欲裂。

桌面的刀被我藏起,我掀开长袖,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这是病态的安全感。我看上了那把不怎么锐利的剪刀,我用它划破手指,我看血珠滴在作业上,我慌张地拿纸去擦,却还是留下印记。

合拢的伤口被我再次撕裂,只有在血液奔涌的时候,我才会因痛不再哭泣。我撕开大拇指的创口贴,创口贴之下是被连根掀起的甲床,还有新爬出的坑坑洼洼的指甲。发红溃烂。丑陋而恶心。

天色渐渐暗了。


我重新整理好情绪,拿着剪刀去了四十三号街。

出门前,我听见爸爸和我说,“自己想清楚你妈为什么打你”“你妈起早贪黑什么都给你不就希望你学得好吗”

我需要吗。这句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的身影被夜幕淹没,潮湿的水汽氤氲在眼中,我躲在四十三号街的深处,躲在堆积的废品中,被说不上名的昆虫包围着,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得到片刻的心安。

没错。我就是四十三号街那段哭声的来源。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抬头。

少女眼中的惊讶还没褪去,颤抖的手暴露了她的紧张,却义无反顾坚定地看着我。

又是她。又是温晚。

我的语气变得尖锐,“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没错我就是有病,你就不能不管我?泛滥的圣母心去喂狗啊,你管我干什么?我是你什么人?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着?”我拿起身旁的砖头试图吓走她。

温晚下意识闭上了眼,却没有躲闪。我顿住了。用力将砖头砸向墙壁,蹲在地上,卸下了所有伪装。

“为什么都不喜欢我?”“为什么我那么努力她完全不在乎?”“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做错就要打我骂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世界只剩下我绝望的哭声。

温晚蹲下来抱着我,小声地安慰着:“不怕不怕,小晚陪着你,晚风会带走所有的不开心。”

兜里的剪刀掉了出来。温晚抓着我的手,不可思议地掀开了最后一块遮羞布,挣狞的伤疤以及渗血的新伤口,她捂住了嘴。

我忙忙想去掩盖,但结果是失败。

“苏钰,你,自残?”

她一定会说出去的吧。那么努力掩盖的真相还是被发现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问题。

“这才是你一年四季穿长袖的原因?”温晚柔柔的语气中却透着不可忽视的严肃。

“你要去接受治疗。”

我猛的推开她,“我不要。”

“你会伤害到自己的,听话,我们去接受治疗,我不知道你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是以后我陪着你。”

她给我描述的未来很美好,只可惜永远不会是我的。

“温晚,不要管我,我再说一遍。”

我离开了四十三号街。


“听说了吗,有人在四十三号街看见了温晚。”

“不会吧不会吧,难道那个大半夜鬼哭狼嚎还拿刀的是温晚?”

随着上课铃声,话题戛然而止,八卦的声音和谐地消失了。

温晚听到了各种对她的猜测,走在路上随时可以收到各种人的指指点点,她不予理会。一切能帮到苏钰的,她一定会去做。

温晚又像以前一样黏着我,好像那天晚上她没有遇到四十三号街那个无助的我。

直到温晚的秘密被人揭开。

“温晚啊,就是那个亲手送她妈进监狱的那个,好像是被家暴吧,好几年了,上初中的时候经常鼻青脸肿的,听说是她自己去警局递交的证据,心也真是狠啊,自己亲生母亲打几下不也是为她好吗,送去监狱真是个白眼狼。”

“我怎么知道?我是她初中同学,好久没见了,没想到她从大城市转到这么一个小旮旯里来,怎么?她对你们很好啊?立人设吧,她初中丧到要死。”

嫉妒的种子一旦埋下就迅速生根发芽,那些嫉妒温晚学习好又和老师关系不错的人,费尽心思挖到了温晚的过去,极为无下限地将消息肆意传播。温晚好像又回到了那年,那极为黑暗的一年。

我抡起书包砸向传播者,眼中的狠戾将一旁的温晚都吓了一跳。

“别再让我听到关于任何恶意指责她的话。”


我带温晚去了四十三号街。

路上她看着我的眼睛,说:“阿钰,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多笑笑会更好看。”

我的脸颊变得滚烫,不用看镜子就能知道我的脸现在有多红,我惊慌失措,“哦。谢谢你。”急忙走得快了一点。

温晚站住了。她对我说:“阿钰,我帮你治疗。”语气中的坚定不容拒绝。

“我们是同类人。”我听见她又说。

“好。”

我没有想到她的治疗是告诉我的父母。

回家之后我看到那个不可一世的女人哭得撕心裂肺,爸爸在一旁显得很沉默,他问我,“多久了?”

我换鞋,低头没有情绪道,“两年多了吧。”

他冲我吼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要不是温晚来说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我关上房门之前,说了一句,“药很贵,我不会接受治疗的。”

砰,我再次与世界隔离。

温晚,你所谓的治疗,原来是这样。

我真的挺失望的。


我休学了。

他们强制要求我接受治疗,临走时,我去见了温晚一面,班里已经没有同学愿意和她玩了,她坐在我曾经的位置上。

还真是同类人。我自嘲地想。

“阿钰,等你回来。”我听见她说。

我没有什么想法,却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下头。

她给了我一个很无力的拥抱。那却是她的所有。

父母把我接走了。漫长的治疗,各种苦涩的药,中途有好几次我已经撑不下去了,真的,看见医院的窗户就想跳下去。我还是控制不了多年积攒的委屈和难过的情绪。

支撑我走过这些的,只剩下温晚,她在等我回来。我要努力去见她。

你还真是陪着我走过这些了。

手臂上伤口在愈合,我似乎又回到了四十三号街你抱着我说“不怕”的时候,明明曾经也生活在黑暗中,却依旧用尽全力去温暖全世界。

温柔的晚风果然会吹走所有的不开心。

我想你了。走过了一个四季。

四十三号街又一次走进了冬季。

我回来了。


我去了学校。却没有找到你。

老师说你走了。给我留了一封信。

“阿钰,展信佳,我是温晚。很高兴能够在十七岁遇见你,就像遇见了曾经的自己一样。其实她们说的话都是我真实经历过的,我拼命掩盖着的。我很希望你能够好起来,就是因为我也经历过那些痛苦。你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子,不应该被这些坏情绪打倒。很抱歉,我食言了,我没能等你回来,也没能陪你走下去。只是这里不适合我再继续生活下去,我必须去到其它地方。我希望我的女孩能够未来可期,能够眼底有光。我们来日方长,有缘就还会再相遇。”

我泣不成声。我问老师她什么时候走的。

“温晚在你休学之后三个月左右,家里人来找她了,还是大户人家,她爸爸一巴掌就把她头打偏了,之后有人说温晚是私生女,因为她妈妈是小三不能光明正大地生活就把怒火转到她身上,她忍不了就递交证据把她妈妈送进监狱了,她爸还挺在乎她妈妈的,找了她很久,现在大概已经带回去了。”

我没有问她去了哪里,我想她也不想再被打扰。

“好的,谢谢老师。”

我再次走进了四十三号街。我不知道温晚是不是再次跌进了黑暗。但至少她把我拖了出去,我蹲在四十三号街的角落,零下十七度时间会静止,我看见温晚搂着我,好像自己也在掉眼泪。

我们一直都是同类人。

也要一直勇敢下去。

我伸出手,却没能再次抓住风。

四十三号街又一次传出了女孩悲痛欲绝的哭声。这一次没有鲜血,只剩不舍和温暖。

感谢你让我成为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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