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短篇。写的妓女,没错,落入俗套,许多人写作爱写妓女,她们身上有最多欲望的叠加和人类不加掩饰的脆弱。虽说是第一个开启的短篇,到今天才写完,不管怎样,好歹没有辜负。不管在天堂还是地狱,不要忘了自己便好。
我到现在都无法真正的清楚,我在那十分操蛋的一天拐进那条臭名昭著的北街二十三号是件值得振臂高呼还是垂头抽噎的事情。
事实上,我算得上一个还算凑活的老实人,许多人这么认为,就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在我不知道第几次惹赵小姐生气以后,她又一次说到“你真是个老实人啊”我哪里不知道,除了老实,我身上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值得谈论。
在我给赵小姐洗内裤的时候,我的鼻间突然窜入一股有些熟悉的甜腻味道,我的思维有一瞬间的呆滞。我放下手里的内裤,作势要出门。赵小姐正在换高跟鞋“要出门?”她看也懒得看我。她今天很漂亮,事实上,她一直都是漂亮的。
我指了指她正准备套上脚的高跟鞋“这双不配你的裙子,换一双吧。”她总算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有疑惑,或许还有慌乱,我不知道。
“我很快回来”我不忘补充一句“嗯,路上小心”多么冷淡!
在关掉房门的一刻我还留有一丝理智。接着,我不顾一切的狂奔下楼,只想着我永远都不要再回去。
道路两旁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模糊,我的脑浆像是被两条水蛭缠绕,令我的脑子粘粘糊糊。我开始放弃思考,任由自己漫无目的地随意游走,我甚至都感到自己不再是个人了,而是不知道可以被称作什么的单细胞生物。
我什么都没有去想,实际上我看着那些店铺,那家我经常给她买奶茶的奶茶店,那家她爱吃的上海生煎小店,那家脏兮兮却一直被她觉得有家的味道的早餐小铺,都在我的眼睛里渐渐灰暗,像被太阳激烈照射的坚冰,慢慢融化,直至消失。
她总是一包接着一包的抽烟,我知道我劝解不了她,只能买我能买的最贵的香烟。当她慢慢吸烟的时候,当我看着她手腕上翻,优雅的夹着香烟,缓慢的送到嘴边,吐出烟圈,就像唾弃着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存在,自己的生命。就在那一刻,我在朦胧的烟雾中依稀看得见一些真实的她。
我有时候会问自己,我是爱她,还是仅仅因为不忍这样的生命在某个时刻悄无声息的逝去。这种游移,在她如猫锐利的敏感与直觉面前无所遁形。不那么纯粹,又怎么忍心去质问。
那时候,我喝醉了,忘了是为何事。捉弄老实人是一种趣味,我自然也不能逃脱。我任由狐朋狗友半拖半拽,走进了徘徊在地狱与天堂之间的北街二十三号。你瞧,人们都不忍心给它起个正经名字。
我跌跌撞撞,东晃西摇,四周一望,竟不见狐朋狗友的身姿。也罢,既来之则安之。脑中有激烈的兴奋感,不知是否是酒精作祟,也不想去管。
我觉得步履沉重,鞋上沾满了呕吐物 不知是别人还是自己的。突然之间,一个声音跳入了我的耳膜,让我神志一震,“一次五十,过夜两百,要吗?”
我有点踉跄,努力站稳,她嘴角泛着笑意,仔细一瞧又像是自己的错觉。我刚想张嘴说些什么,就被她拉住了手腕,她并没有使劲儿,我低下头,看着她的手腕处系着一条深蓝色的丝巾,在黑夜中闪着幽光,我便一直跟随着这光向前走。
“啊,下雨了,得快些走。”
“把你的外套脱了。”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呆呆的,不会是个傻子吧”她嗤嗤地笑,不知道怎么的,我也笑出声,也许酒精劲儿还没过。她笑的更厉害了,“原来真是个傻子。”“来,傻大个,把外套举起来,要不然被雨浇的更傻气。”我除了老实,更有绅士的一面,于是照做。
“我拿一边,你拿一边,1、2、3,跑!”我跟随着她,穿过一条又一条幽深的小巷,我也不知道会去哪里,但我并不想停下。
“冷吗?”或许我的脸色苍白,可没有感觉到冷,我点了点头,不说话。她看了我一眼,在一盏暖黄的路灯下,带着有点温柔的笑容。我不知所措,只好继续盯着她手腕上的蓝色丝带。“现在,你应该不冷了。”她解下蓝色的丝带,系在了我的脖颈上。“很适合你。”她好像很开心,想到这里,我笑了一下。“马上就到。”我不准备问她任何事。
她带我上了阁楼,一个又一个台阶,好像没有尽头。
房间又小又深,四周贴满了画。“虽然下着雨,可是我想打开窗户,介意吗?”“不。”我的嗓音令我感到陌生。
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盒香烟,找不到打火机,有些懊恼的样子。我递给她一支,她叼着烟上下打量我。“帮我点燃。”我照做。她对着雨,慢慢地抽烟。
“拿条干毛巾擦擦头发吧。”“挂在门的后边。”我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看墙上的画。“我不是画家,我只是个妓女,准确的说是一个想做画家地婊子。”她好像被自己彻彻底底地逗笑了,笑得呛了好几口烟,连连地咳嗽。
我实在是无法去安慰她,想去夸奖这些画,却也没有必要。
我的鼻腔充满了雨水和烟的味道,令我眩晕。
“我有时间的话,客人不多的时候,什么都不做,就看着窗外,一些人,有的我认识,有的陌生。一些车,好的坏的,或快或慢。有一次,是凌晨,睡不着,看着窗。你见过猫咪军团吗?我在浓重黑夜里,看着一双双不同的瞳色,它们盯我,好像在说'嗨,是谁将你禁锢?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在夜里玩乐?'我实在是太过高兴,差点就纵身一跃,随它们去了。可惜,我有与它们相似的眼睛,却没有灵活的尾巴。”我挺喜欢听她说话,我自己没有什么想说。
一幅画攫取了我的注意,女人全身赤裸,充满了肉欲,她的眼睛却留有纯洁,在这种纯洁之中又带着某种天真与愚蠢。她的手中捧着一颗跳动的心脏,用深情的眼睛凝望着它,她的嘴角噙着痛苦,像是无法相信自己的残忍,可她的神态当中有满足的情感。奇怪的是,我看不真切女人的容貌,可感受到了她的所有情绪。
我突然口渴难耐,我不得不请求她给我一杯水。
她把烟头在窗边按了几下,找到一个空可乐罐,在龙头下冲了冲,接了杯凉水。
我快速的喝下这杯混合着可乐气味与自来水腥臭气的水,心中既满足又感激。
“前几天,我认识的一个人死了,”我又一次感到我的声音陌生。“我认识的很多人都死了。”她没有点燃另一只烟。“可以给我一支吗?”“随便。”她递了过来。
我吸了一口,压抑住想要猛烈咳嗽的欲望,憋红了脸。我偷偷看她,发现她压根不在乎,心里既轻松又挫败。
我又试着吸了几口,好了许多。我稳了稳呼吸“她有时候会唱歌,我偶然听到过几回,说不上有好的技巧,但感情充沛,我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可我就是愿意一直听,一直听。有一次,我被发现了,我以为她会又一次的打我,可是没有。她甚至抱着我去睡觉,还亲吻了我的额头,那是我难以置信的幸福时刻。第二天,她就不见了。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慌张,她总是离开。她离开之后,又会回来的。”
“可那一次,她离开了很久,久到我都快忘了她的样子,只记得她眼角的一粒小痣,她不喜欢那颗痣,总是用厚厚的粉底盖住它。我很喜欢那痣,每次她边哭边打我,弄花了妆,露出了那颗小痣,她的眼泪不停的经过那颗痣,每一次,我都会原谅她。”
“我宁愿相信她死了,也不愿相信她丢弃了我。”
“她会不定期的寄钱过来,有时多有时少,直到我十八岁。没有她,我也长大了。我很想她,家里的衣橱里还放着她的几件裙装。我想她快要哭的时候,我会穿上她的裙子,拼命的嗅上面的味道,用她留下的一支眼线笔,在我的左眼角点上一颗痣,仿佛我就是她,她就是我。阿云曾经说过我很像她,我以前一直不高兴听见她这样说,可在我很想她却又快要忘了她的时候,这件事让我由衷的庆幸,以至于哭泣。”
“你更应该是个女人,不应该是个男人。”我震惊但并无愤怒,我又吸了一口烟,尼古丁令我放松。
“人人都说她优雅美丽,只有我知道她粗鄙不堪。我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不想去。我害怕看到她,即使我那么想念她,即使她已经死去。我不愿面对她的破碎,哪怕她对我来说如同一场噩梦。殡仪馆的人对我语气不佳,冷冰冰地告诉我没人要她的骨灰盒。我去了,盛装打扮一番,只可惜她再也看不到我,我连她的尸体也不曾见到,她就这么消失,连一个理由都不留下。”
我的香烟快要燃尽,烟灰连带火星掉在我的虎口处,我的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几下。
我听见窗外有女人的喊叫和男人的咒骂,想要探头去看,被她拦住“别看,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见怪不怪。”
她走到衣柜前面,取出睡衣,当着我的面换衣服。实际上,她的身体并不美丽,太过消瘦稚嫩,让人觉得她还是个孩子。
“我十三岁之前都在上学,实际上我成绩优异,受人欢迎。有一天,很平常的一天,我没有家了,什么都没有。我回到家,空无一人,只有血,满地的血,那个血腥味我现在都还记得。我都哭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哭不出来。没人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解释。我借钱完成了父母的葬礼,我的校服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没人愿意收养我,人人都认我是个灾星,没人还我一个公道。渐渐,我从流言中知晓我父母从来都不是什么正派人,十几年来,我就像生活在谎言之中。”
“我放弃一切,包括我自己。我画画的时候最爱用红色,热烈而又压抑。我试图
让别人买我的画,可没人愿意。”
“第一次的时候,我疼得要死。我逼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你是个婊子,你父母是个骗子,你又在这里装什么高贵。在那一刻,我解脱了。”
我一句话都没有说,我试图拥抱她,但被她挣脱。
“请等一会儿,还不到时候。”
我真正的感到愤怒,却松开了手。她溜进小小的浴室去洗澡。
我开始思考我为什么留在这里,她就像个女巫,而我被她蛊惑。
老实说,我并不想碰她,你说我假正经也罢,说我枉为男人也罢,事实就是如此。
仔仔细细地看了这些画,在桌子上留下一些钱。就在我即将踏出房门的一刻,她回来了。
她看着我,裹着浴袍。笑容逐渐放大“又是一个被我的悲情故事骗得晕头转向的蠢货。”
“那你真实的故事又是什么,你又为什么想要去死?”我语气平静。
她的眼睛里透着冷酷,还有悲凉“我没有故事,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婊子,一个妄想用艺术让自己纯洁的愚蠢女人。如果你非要听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怎么和其他男人上床的。”
我笑了,我走近她,贴近她的耳朵,一字一句“你不用告诉我,我会自己弄个明白。”
她毫不畏惧,先贴上我的嘴唇。我条件反射的躲开,她的眼睛里有不屑。
我仔细看她,发现她的眼角也有一颗泪痣,与妈妈相反的方向,我情不自禁地去舔那颗痣。
她似乎被我吓到了,我心中有小小的得意。
我的手搭在她的胳膊上,我感觉到她身体冰凉,我紧紧抱着她,轻轻地亲吻她的头发和眼睛,与欲望无关。
就在我抱着她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在我怀里一下下地抽泣。
我把她抱到床上,犹豫了一下,轻吻她的嘴唇。持续的拥抱她,抚摸着她左手腕上的疤痕。不管她到底是不是个婊子,我都不去在乎。
我把她带回了家,她就跟我回来,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我专门腾出房间,充当她的画室。她常常画一整天都不疲累。有些时候,她会把她画完的画,拿出来,一幅幅的撕毁,我也不去阻止,看着她歇斯底里。
她时不时对我大喊“我恨你!我恨你!”我不去抵抗,也从不反驳。
那些被撕毁的画,她说卖废纸吧。我难得嘲讽,卖废纸也值不了几个钱。她愤怒,愤怒到用血在我身上作画。我没有说完我该说的话,卖废纸不值钱,可在我这里价值连城。我私底下把这些画,耐心地一张张贴好,有时候会故意贴错,有种奇异的美感。
那些贴好的画,被我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怕她看见又会撕掉。我喜欢那些画,甚至会抱着它们睡觉。
我试过,将这些画求我为数不多搞艺术的朋友帮忙售卖,可也不过石沉大海。我算明白她为什么画完又一张张耐心地撕掉。
我有空的时候,带着她走遍附近的餐馆,她偏偏喜欢那些又小又破的。我经常吃的不多,习惯撑着脸,看着她吃。
和她上床,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我的随意,倒是刺伤了她。她有时候会来勾引我,她在小阁楼里惯用的旧伎俩。不可否认,我会被诱惑。
诱惑之后,对她来说,是我无法猜透的冷漠。
她会看起来难过,我什么都没有做,也许正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做,带来了她难以启齿的难过。
我对她的温柔,或许令她痛恨。她太明白了,我只抱着她的画,她烟中的香气不撒手而已。
北街二十三号,在她习惯于堕落之后,早已变为她的天堂。而我这里所谓的天堂,不过是地狱,火烧灼着她的才华,画不出她要的怪诞画。
她也和妈妈一样,要遮眼下的黑痣。我苦苦哀求,她无动于衷。她眼里,有不屑,有同情。她抬起头,告诉我,我该长大。
她穿起红裙,换上高跟。不料,被我意外发现。
她的电话,我接起“你在哪里?”
“北街二十三号。”
“我也在。那么,再见。”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