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弄堂王(一)


              一    师傅断雌雄

大师兄是镇压反革命那年被抓走的,在龙华塔前被枪毙。大师兄没有成家,判他是潜伏的国民党军统上校。抓他时,惊动了刚解放的上海市政府,他们说他会飞墙走壁轻功了得。当时的社会部动用了一个加强排的兵力,一条弄堂从里到外全部封死,子弹射得大半条弄堂的瓦片都打飞了。大师兄中了六枪没死。他双腿被打断,从通往小马路的电线杆上摔下来,解放军一涌而上,捉住他时,发现他手中始终紧握着一把德国造的勃朗宁手枪,子弹满膛,一粒不少。枪毙他时,只是过过形式,他的手筋脚筋早已被挑断。师傅知道后没敢去收尸,但是有一个神秘的人替大师兄收了尸。其实见到过大师兄的人,只有二师兄和师姐玲姐。二师兄拜师那年是解放战争开始第二年,他还是复旦大学的学生,上街参加反内战反饥饿游行,被军警打得半死,幸好遇到师傅,救了他一命,同时也收了他当徒弟。解放后,他才暴露出真实身份,原来是共产党员。


玲姐却悄悄说,大师兄根本没有死,几年以后, 她有一天一大清早看到大师兄在人民公园五号桥后面的那棵老杨柳树后面伸出头。她大叫一声追过去,早已没有人影。她回来后,师傅的脸色变得煞煞白。奇怪的是,从此之后,足足有十年,这个二师兄再也不来过人民公园。

今天是师傅的六十大寿,二师兄突然现身。人民公园的三号桥后面的亭子里,他当着一众师弟和师妹,向师傅行早已很少见的大礼:跪礼。一个堂堂共产党干部,居然给教拳的师傅行跪。师傅慌了神,急忙扶他。他硬是不让扶起,双手献上他带来的礼品。师傅激动的一掬白须不停地颤动,趁兴当众打开礼品,竟然是一顶褪色的骆驼毛翻毛帽子,上面别着一颗略有掉斑却闪烁光彩的红五星。这是当年师傅救二师兄时,二师兄戴的那顶帽子,上面曾经是血迹斑斑。见此礼物,师傅的老眼泪花闪闪,嘴唇蠕动许久,竟没一句话,却对视二师兄时时没移开。

按礼,师傅祝寿,每个徒弟都得向师傅作一次汇报表演,把学到的最拿手的功夫演绎一番。二师兄却说,工作忙,疏远了。当师姐玲姐把她那套曾在大世界舞台表演获蓓蕾奖的太极双剑打完后,二师兄说了一声,真漂亮,便起身告辞了。阿萍师姐忍不住问师傅,大师兄真的是二师兄举报的?师傅没吭声,只瞧着二师兄远去的背影。二师兄三十多岁,瘦瘦高高的背影,显得孓然孤单,不像一个练武之人。谁也想不到,不出半年时间,二师兄单枪匹马干出了震动整个上海滩的惊天大事件。

大师兄被枪毙的那年,师傅决定再也不收徒弟。偏偏是第二年母亲托了师傅,师傅十分尴尬。母亲是在三号桥的前面草坪上学太极拳的,这天她过了桥走走,就看到了师傅在教徒弟。毛毛师兄说,那时看到你母亲走过桥来,所有在学拳打拳的人阿毛阿狗啦,包括师傅啦,都停止了。你母亲喊一声大师傅,师傅的一掬花白胡须无风自动,是激动了在抖。不过,师傅还是没有破他的诺言,没有教六婴武功,只是把六婴送到「明臣庵」,但对外只说送他到静安公园的师姐那里。那年六婴只有五岁。

每逢师傅寿辰,师兄姐们都早早准备,因为师傅教授每人的拳法根据各人的特长和素质都不一样,所以等于是每年的汇报演出。唯独六婴不用表演。六婴没从师傅那里学过武功,所以只用在一旁观看。六婴的武功究竟如何对师兄姐们是一个谜,包括师傅,他也从来不问六婴的功课。六婴看毛毛师兄的猴拳打得不散神,掌中藏掌,形变力不变,拳走力不走。他耍三节棍,跟他的为人差不多,太冲。玲姐走的是花路,摆式好看,是为了拿奖。真哥下盘太实,碍了上身,他的后跟翻入土有点飘。最让六婴佩服的是阿萍姐,她的空心翻可达二周,每逢她表演时,准有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

阿萍姐长得漂亮,一双大眼会说话,一根大辫一直拖到高翘的臀根。她有时无时地装出一副清高,眼珠子笔直不斜视瞧人。六婴入了师门后,第一年师傅祝寿他来了,毛毛打了他一拳,测试他的反应躲得了躲不了。六婴没躲。第二年,毛毛再打一拳,六婴又挨了一拳。第三年,毛毛再打六婴,六婴还是没动。毛毛笑了,笑六婴学错了门路,师傅的师姐不行,教出的徒弟这么愚笨。阿萍姐说,你长得太俊,像你母亲。毛毛说,你母亲是上海第一大美人。毛毛刚说完话,只听见一声响,他脸胀得通红。毛毛已挨了耳光,出手者却是阿萍姐。

第四年师傅祝寿,毛毛又突不防地打来一拳。因为记着他上次说母亲,六婴用了暗功。他一拳打来,六婴没动。毛毛打到后,刚想笑,可笑容只张开一半,凝固了;接着便使劲地甩手。阿萍走过来问怎么啦?毛毛说手麻手麻。阿萍问,你学得是哪一门功夫?六婴抬起头,朝天上望去;他瞧到了星星,他们瞧不到。师傅走过来,替毛毛全身拍打一遍;然后朝六婴望了一眼,说,你坐到我边上来。于是六婴跟着他走到亭子里,坐在他身边,一高一矮。记得那一年六婴真好长到一米二五。毛毛估计有一米五五。从那以后,每过一年六婴要往上蹿一蹿,可毛毛再没有长高。这一年,六婴猛是蹿了近三十公分,再与师傅坐一起时,已经高出师傅。师傅说,你也算是奇数,练武之人,最难的是长高。

二师兄走后,天开始下雨。轮到毛毛表演,他打了一套六禽拳。这一套拳最难处在鹏飞,需要提内功至百穴,平时练时可用水扑身淋四肢,看水珠随拳势的走向,如果水珠不散,走出一米,证明百穴有气。雨中毛毛打的虎虎生气,围观的人撑着伞越挤越多,雨水随着他的冲势在空中爆裂。他一路下来,打到鹏飞时,恰好雨如黄豆,他脸上身上拳上腿上雨珠围着转,形成一个水柱的旋涡,随着他一声清脆的暴喝,身形凭空跃起,水珠四散,功随珠走,喝彩声四起,阿萍跳出人群,从空中一抄,亮出手掌,水珠在掌中滚,不散。

笑了,师傅在笑,师傅的眼力真好,能看到二十米远阿萍手掌中的水珠。

“六婴,今年虚岁多少?”师傅在问。

“十五。”

“你坐得很稳啊,看出毛毛的瑕疵了吗?”

“没有。”毛毛的功力太刚欠柔,易折;鹏展落地过凶,收势过硬,如果此刻遇敌手,无招。况且走刚猛之道,是逞年轻,最多只有三年风光。但是后面的话没说,师傅在兴头上。师傅面子上十分宠爱阿萍姐,其实他内心最得意毛毛,毛毛应该是得了他的真传。

师傅捋白须。他说,这一套拳毛毛练了真正十年唷,就是行拳过于冒急,与他性格如出一辙;“你学过六禽拳吗?”

“没有。”

“这拳最好你过几年练,太烈。”

六婴没说,大师傅教我的是九禽拳,而且我只学了一年,最难处不在鹏飞,而是猫上墙。

师傅吩咐雨大了,都回亭子息息吧。

师兄姐进了亭子。凑热闹的人群没散,围上了亭子。人民公园有二十七档挂牌子招学生练武术健身的,有的是公开招生,有的是私下招生,费用不一。但是所有人都明白,师傅是最了得的一个, 而且费用看人而言,有钱的高得惊人,一月三十元,当一个成人的工资;条件差的,只在二元,当泡茶的开水费。得师傅真传的第一人是大师兄,那时候人民公园是跑马厅,敢在公共租界开码头招徒弟的不单拳上要有真本领,关键还得有政治背景或者拜过码头,认个帮会的当头头。但是师傅什么也没有,凭得是师徒俩的真功夫。大师兄小名叫老虎,正当二十年华,可谓青出于蓝胜于蓝,跑马厅再烈的马,只要老虎出手,速度与飞身,功夫样样了得,即可驯服。英国驯马师都叫大师兄为白马王子。至于师傅解放后收的十几个徒弟,毛毛有大师兄的影子,再过几年说不定也是一匹骏马。至于师傅的的来历,没人能说出,只知道他说话的口音带着的浓浓的安徽腔。内行的人说,看师傅揣的气势,是童子功还没散。

亭子中只有师傅和六婴坐着,多嘴的人开始多嘴了:

“这位小师兄相貌堂堂,与大师傅平起平坐,肯定有非凡的本领。”

“让他露几手给我们瞧瞧,大师傅你说一声。”

“听说他是大师傅的关门弟子,但是他只在大师傅生日时露面,平时不来人民公园学拳。”

“大师傅,今天是你大寿,趁你高兴,让我们开开眼,叫坐在你身旁的小师傅露露招术,啊?”

“对呀,对呀,虎门无犬子。大师傅说一句啊!”

师傅又捋胡须。

玲姐说:“师傅,你就开口吧。”

阿萍哼地一声。

毛毛和几个师兄叉起手,围着六婴,怕他溜掉似的。

师傅说:“你伸出手来。”六婴伸出手。师傅从紫砂壶中倒出茶水在六婴手心中。他说:“你试试看,只露一手。”

六婴运气:茶水先是变成椭形的水珠,接着成圆形在手心中滚。六婴只要一抛手,绿色水珠就会飘起来,如魔术般在空中游。突然他激灵一闪,于是他变了:拳头一捏,手掌忽地张大:水珠没了,成了一汪绿茶。

哈哈哈,笑声。笑得最起劲的是毛毛。

看热闹的人笑完,便调戏了:“绣花枕头一包草,原来小兄弟长相跟武术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西洋镜还是到大世界去看。”

“就这样,也叫武功?像武大郎卖烧饼。”

“大师傅,这位小师兄的路子跟你们不一样,猴子拆把戏!应该叫他下来,别坐在上面。”

毛毛捞了一把雨水在手掌中,学着六婴,对大家说:“看好看好,水珠飘起来啦!”他手掌猛地一收,再一放:一泡水。

众人再大笑。

啪地一声,一记后脑勺。毛毛火了,一看,是阿萍,阿萍的脸板的很紧。她走到六婴前,低声说:“有我,以后我来教你。”

六婴瞧着阿萍,发觉阿萍姐原来这么美丽。他故意口拙地说:“只可惜只露一招,要不,要不,我再来一招?”六婴尴尬地瞧师傅。

又有人怂恿;“对,让他再露一手,机会总得给后生么。”

“儒子可教,儒子可教。”

阿萍瞧着六婴,真的拿起紫砂壶朝六婴伸出的手掌倒水。

六婴小心地接水,随后用力在晃,再晃也是一汪水,连水珠都没有形成。

笑声又起了。

“儒子可教也!”带着嘲笑。

六婴还在用力,脸都胀红了。

忽然一道闪电的速度,师傅从旁一掌劈下,毫不留情!

掌向六婴右肩击去,六婴根本没有发觉,也正巧,六婴却在这个刀光箭影的一刹那,打了一个喷嚏,就这样轻轻地闪过了。师傅的掌力落下,一股大风把四周围观的衣角都掀起。

所有的人都张大眼睛和嘴巴!

师傅忽然笑了,笑声震得四周的人耳朵有点发嗡。于是,他们盯着师傅看。六婴也笑了,笑得很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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