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殷娓娓。身体游离在小说之外,灵魂却在逡巡中沉浮。
直到一天夜里,她来到了,这片湖泊的中央。
曾经,在一家外企办公室做文书。整天就是和一些文件打打交道,接接电话,工作机械而刻板。我的运道还算不错,大学一毕业就进了一家炙手可热的贸易公司,随着它效益的连年增长,我的腰包也慢慢地鼓起来。很快我就加入了衣食无忧一族。但随之的代价,就是复杂的人际关系,和连夜的加班。
资本家不停地剥削着我的剩余价值,而我则在膨胀的物质欲望面前,奉献着无休止的荒诞青春。这原本也是一桩很正常的交易,像所有的订单一般,仿佛覆盖着,绵延着,我现在和未来的生活。
从内心讲,我一直希望自己是永远的女孩。是那种穿着白裙子白球鞋,穿行在校园里,仰望着蔚蓝天空的女孩。一晃,我竟三十岁了,遇到了形形色色的男人,却一次次地分道扬镳。
所有的一切留下的,仿佛只是许多经验的积累。包括床上的,和床下的,和那些纵横交错着成熟的性感,卑劣的丑陋的,高尚的虚伪的……..或者青春无敌,或者老气横秋,或者帅气深幽,或者在岁月里忽明忽暗的脸庞。
后来,我就辞职了。
可能,是我觉得,那些都不是我需要的。可能,是得到过了,所以,我要开始追求那些新鲜的,我梦想中的世界,和生活。
再后来,我渐渐地,渐渐地在成为一名作家…….似乎,也不是以我的意志为转移。
那是我母亲死之前,就已经开始的事儿了。
也许,所有的蕴积,都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我白天像百合般沉睡,夜色阑珊中,像蝴蝶般翩飞,翱翔。或许,在梦里悄然坠落。
我活得像诗一般美丽,我不再空虚,却愈来愈在痛苦中沉沦。
是的,痛苦也是一种奇异绝伦的美。
也是我生命中丰富而必然的内容。
像泡泡糖吐出来的香气。带着莫名的沉重的声音,却经历着,从圆润到破碎,从寂寥到丰美的历程。
母亲劝我说,你不要不切实际,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儿,比如结婚?我说,我不想结婚。我觉得这世间最不靠谱的事,就是婚姻。
我直言不讳,又冷若冰霜地地说。
母亲说,婚姻对女人很重要。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
我说,那您为什么不结婚呢?
母亲说,你和我不一样。
我说,怎么不一样呢?我可是您的女儿。
那时候,母亲还没有生病,五十多岁的人儿,看上去也就四十左右,年轻而风韵十足。熟悉我母亲的人,见到我都会一本正经地说,娓娓,你真的不能和你母亲年轻时相比。
言下之意,母亲年轻时,真的惊为天人。
母亲名叫罗雅芝,和香港明星赵雅芝一样的名儿。连眉眼也颇有些相似。
记得他们说,当年,母亲初中毕业后,就被选中进了我们临海市的一家沪剧团,还当了一段时间的头牌花旦。
只是剧团没有几年红火的时间,很快就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解散,而她也不得不重新开始生活,根据安排去了市卫生局的财务科,当了一名会计。
本来演员和会计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在母亲身上,却神奇地得到了统一。
可能,母亲就是那种任何角色都能轻易驾驭的人。
当演员的时候,在舞台上充满感染力,当会计时,一样能将所有账目都理得顺顺当当,没有一点纰漏;当演员她会做得很时髦耀眼,而做了会计,她还是那么娴静美丽,像一朵在墙角里盛开的水仙花。
然而,再美的花,也会有即将凋零的那一刻。
去年冬天,母亲在体检时查出患上了子宫癌,已经是晚期。她曾经白皙丰润的脸颊迅速消瘦了下去,仿佛时光以最快的速度,走过了,很多很多年。
知道结果后,我常常躲在屋子里哭,母亲在冷静地沉默几天后,反过来安慰我。
母亲强抑制着内心的情绪,用平静的口吻说,人终会有这条路,早晚而已。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我不要你离开我……不要…….我哭着说。
我不会离开你的。母亲说,你是我的来生。
你,是我的来生。
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没有滴落下来。
母亲生病后,好多个夜里,我开始一次次地,想到自己的父亲。
自打我记事起,我就没有见过我的父亲。
只听说,母亲曾经和她们剧团的一位殷编剧结过婚,一年后,也就是我出生后几个月,他们就离婚了,原因是,我其实并不是殷编剧的亲生女儿。
这一点,母亲也承认了。
曾经,我无数次地问过母亲,我的亲生父亲是怎样的,他现在在哪里,她总是严厉地打断我,不做任何回答。
久而久之,我不再老调重弹,也渐渐淡忘了,我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这个事实了。
所以,我这个单亲家庭的孩子的确是有点特殊,因为我的父亲不是死了,也不是离异了。
而是一个蹊跷的谜。
我隐隐意识到,我的父亲,至今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而这一点,在母亲罹患重疾之后,在我备受创伤的心灵里,显得愈加重要起来。
我希望,能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知晓我的身世之谜。
原来,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打开的心结。只要它轻轻触碰,我就会疼痛如绞,辗转难以入眠。
然而,母亲依然是三缄其口。
一天夜里,她突然蓬头散发地跑进我的房间,满脸狼藉,看得出是哭过了。她紧紧地抱住我说,娓娓,妈妈想去做手术。医生说手术有危险,可……可我还是想搏一把……
我也期待奇迹能够出现。如果有名医做保障,可能悬着的心会平稳许多。母亲在市卫生局工作,和一些名医都有交往,所以找一个优秀的妇产科医生来主刀,应该也不是难事
母亲哽咽着说,我想……我想找春江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汪琦主任主刀,他是我们市里妇产科的权威。我听说一个朋友也是癌症晚期了,但是经他手术后,到现在还活着。
汪琦主任?我怔怔地听着,呆若木鸡的样子。慢慢地琢磨着这个名字,既陌生,又熟悉。
像是在啃一粒坚硬的山楂核,一丝奇异的清香,从唇齿之末悄悄发散开来。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了。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汪琦,只是在一些报刊杂志上,已经知道他是这个城市赫赫有名的妇产科医生。
我还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他的照片。那照片给我惊鸿一瞥的感觉,因为他带着眼镜俊朗的模样,乍一眼看来,我还以为是韩国的电影明星裴勇俊呢。难道母亲说的,就是这个汪琦?
没错,就是他。我明天就去看他的专家门诊。母亲喃喃地说着,眼中又燃起了希望。她再次将我拥在了自己的怀里。我感觉她在颤栗。
像一片脆弱的羽毛,却依然有炽热的飞翔的渴望。
生命那一刻的声音,是如同烟花一般绚烂迷蒙,却又催人泪下的。
三个月过去了。
恍若在弹指之间,树上冒出了幼嫩的新芽。明媚的城市街道上,春天的粉尘还是时时如同雨丝般缭绕,如一种令人彷徨又心痛的音乐,在心灵的航道里蔓延,飞扬。
母亲的手术,始终没有如愿进行。而她,依然能活到今天,也仿佛是奇迹。
我想,她心中一定有种信念,强烈地支撑着她。
一种如同谜一般的信念。
而在后来,很多次,当我躺在那张硕大的像天空一样的床上,注视着汪琦的时候,我都会以为,自己其实就是母亲的化身。
原来,自己才是那个要被他动手术的病人。
我眼前的这个英俊的男人。他像星星般耀眼而温柔,他嘴角的微笑,裹挟着最无邪的纯真。却在他眼神的尽头,在他嘴角的蜿蜒之处,有一种邪恶的植物在滋长,无穷无尽,又无声无息。
或许,悲哀的是,许多故事,许多人生,就如同我和他一样,相遇的霎那,就已经注定了那所有的注定与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