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生活在繁华的时代,拥有着超出时代的眼界和过分贫瘠的经历。这些文字献给自己和珍贵的同行者。
引子
T先生,39岁,衣着简单,似乎还有些许品味残存其间,整洁得过分,像是怕一不注意,这身衣服稍稍颓败,人就会变得像流浪汉。正离开自己不算小,却绝对放不下第二盆薰衣草的公寓。
公寓里原本碎金似的灯光,蒙着尘埃与灯灰褪去了昔日的光泽,昏黄色笼罩下,精心培养的公司淘汰的的薰衣草也变得死气沉沉。早知道还不如用普通的LED灯,虽然是朴素的白色,至少不至于不舍得更换。T小心地拿起花盆下横倒着的一个矿泉水瓶,看着瓶底一颗柔软的绿藻如同舞女扭着腰攀上钢管,又慢慢沉淀。拧开瓶盖,在薰衣草上以人力可以做到的水平尽可能均匀地撒上一层水珠,再用手指温柔地抚平。如同爱抚孩子般,轻轻点了两下薰衣草的顶花。丢下瓶子,满意地在裤脚蹭了下手。我应该买个花洒,我应该买个花洒,买个花洒,让它服侍我的草,对,一个花洒,花洒,花洒,花洒,T兴奋地满脸通红。扫了一眼那划痕都被擦得耀眼的Tissot手表,T猛地跳起来,冲出公寓门,顺脚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房间依然昏黄着,暗黄色与紫色将薰衣草和脚下干枯的土壤搅拌成了一体,有一种寂灭的和谐感。
气喘吁吁追上已徐行的公交车,T用腋窝夹着公文包,并下意识地遮住了皮包上的生产商家的标识,双手努力地将洒落在前额的碎发拢起。冲着老师傅驾车的位置笑了一下,师傅没有反应,只是踩了踩油门。T有一手颇为无奈却又自得的本领,他能不动声色地收起没得到回应的表情,就像没有做过。T抬起眼睛,看到车厢里没几个人,除了没觉的老头老太太,还有一位头披纱巾,只留双眼的女子,单凭这副模样看不出年龄,但就算是半老徐娘,也风韵犹存。T抬脚欲动。"交钱。"不算大的声音在清晨寂静的车厢里像是一声炸雷,T一个激灵。转过身,嘟囔着,我有卡。刷了一下。回头看了下,还好,车厢里的其他人好像没有注意这有点窘迫的一幕,包括那个神秘的女子。T39了,还是没脱离爱幻想的习惯。
T双臂向后扩了扩,整理了一下步伐,尽力迈得像个成功人士,然后慢慢地坐在女子侧后方的位子上,犹豫着想再坐近一点,最终还是坐下了。T正襟危坐,像是等着什么,可什么也没有。
本来也不会有什么,这样的女子肯定是一生的故事,而自己,生活单调的像台机器。同座已经是两个故事的最大交集。T闭上了眼睛,把平整的头发压在车座靠背上,开始计划今天的生活。对了!一个花洒!一个花洒,一个花洒,花洒,多么美妙的小东西,一个花洒,让我的薰衣草亮闪闪的。花洒,花洒,一个花洒,这么想着,Mr.T不禁小声念了出来。自觉异样,睁开眼睛,只看见纱巾转了回去。没有什么,T告诉自己,可是心中有种蠢蠢欲动的兴奋按捺不住。她看了我一眼,至少说明我没那么平庸,还能引起像她这样的女人的注意。想到这里,T嘴角病态地抽搐了一下,只有人拼命想忍住某种笑意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反应。
公车继续前行,T感觉自己本来兴奋地高高跳起来的心脏随着车厢的颠簸上下震动,最后终于在应在的位置震颤。
T的思绪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花洒,对,花洒,公司对面就有一个百货店。T不禁想起了上次在百货店里看到的一个妇人,她满面风尘,只有眼睛里还流转着光泽,就像今天的纱巾。都是曾经闪耀过的人,如今经过我的身旁。T心中略有些酸楚,那样的人生,他也曾幻想拥有。深吸了一口气,把公文包正面朝下压在工整坐着的腿上,呼气,戴上耳机,声音爬过AKG K374的线路涌到了酒红色的耳机壳,iPod shuffle 4随机播放到了【An Illustration of Loneliness】。耳机外的世界像Courtney Barnett的声音一样百无聊赖。T轻声哼唱的声音渐渐含混不清。
一
不知过了多久,T张开眼睛,嘴里有股长睡后的怪味,一边舔着牙齿,一边伸着懒腰将腿上的公文包放在一边。转动脖子时,忽然发现旁边坐着那个白头纱的女人,只是已经除去了头巾,如T所料,是个美人。T咽了咽口水,尽力除去口腔里的怪味,努力回想她为什么会在这,一边故作镇静地收起张开的双手,却看见她手里正抚弄着自己的iPod。T这才一把拽掉没了声音的耳机。这时,女人瞥了下T,把iPod举起,T下意识地接过,手掌碰到了女人柔和的手指,冰凉的感觉就像T在她眸中看见的月光。T随手把iPod塞进侧兜,想说点什么,忽然女人纤细的食指压上了T的嘴唇,T好像嗅到了夏天的味道。T耸了耸肩,身体重心又靠上了靠背。挑着眉毛不知道女人是为了什么。静静坐了一会儿,阳光透进了车窗,若有若无的,还有一缕香气。T想起了年轻时在贝尔湖畔看到的的一支胡枝子。T还在想着,车子到站了,他的公司。T看了眼窗外,又收回来目光,他没动身。长久的沉默,艳丽的霞光变成了单调的白光,如果是个梦,现在该醒了。T正欲起身,女人先站了起来,这时T才注意到她穿了一身白棉布连衣裙,而不是自己之前脑中的种种华丽幻想。这样的女人穿什么衣服都合适,或者说穿什么衣服都不合适。蓬松的布裙好像带着一层光晕,光晕中弥漫的是胡枝子的香气。T也站起身,远离女人两步,紧跟着下了车,坐了许久,下车迈台阶时腿有点僵硬,过大的步幅让T空荡荡的西服裤管贴着削瘦的小腿摇晃。T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很久,却从未到过这个地方,天已大亮,路上却还是寒雾未尽,路两旁建筑高大的尖顶在马路上投下阴影,碎石铺成的马卡丹路好像刚被打扫过,看向远处还能发现扬着一层氤氲的尘土。彻夜的霓虹灯破旧的线路呲呲作响,霓虹灯拼出的字母是”Cafe De Jernigan“,灯下是一家咖啡馆,透过橱窗,只能看到角落里有几位顾客,其中一位年轻人,手握着笔,桌上胡乱摊着几张信纸,其中几张上的咖啡渍可以拼成一个完美的圆。有些人的美要在独处时才能完全显露,另一些人只有在人群中嬉笑怒骂时才能展现自己的魅力,当然还有一些人,生来就是残缺的,何时也不能让人喜爱。T黯然了一下,回过神来,快走了几步,抬眼看去,不见了女郎的影子。T呆呆地立着,太阳滑到了街道正上方,寂静的街道热闹起来。一辆香槟色的Maserati A6 1500驶过,几张散落在地上的报纸随风飘舞,遮住了T的视线。报纸在阳光的照耀下,变成报纸特有的半透明的金黄色,透过纸张的婆娑人影,像是在相拥起舞。T走过邮局、银行和教堂,看见被钉在墙上的邮差、门卫、和耶稣,走出这条街道,柏油路反射着阳光照在身边的公交站牌上,T挽起袖子,要迟到了。当T还在留意街对面一堵花墙上坠下来的几支狭叶山罗时,大巴士伴着气鸣挡住了T的视线。还好没有电轨,T轻轻笑了一下。上了车,发现就是来时的的车子,司机向他笑笑,“你追下去是去感谢那个姑娘了吧?”
“什么姑娘?”
“帮你捡东西那个姑娘啊。”
T不作声。
“好姑娘,可惜是个哑巴。”
T戴上耳机,可只有电流的噪音。
眼前茫茫无际的白和虚无,T没有方向地狂奔,直到前方有了一片阴影,就像黑暗中的光明。
二
T醒了过来,耳边的音乐声还在不断的涌出,“Oh! The calamity, I wanna go to sleep for an eternity……”CB的【Small Poppies】。唤醒了听觉,T的视觉也恢复了,还是那班巴士,角落里的老头还蜷身在那里,空气中仿佛还有一丝胡枝子的气息,可眼前已经没了女郎。T思索起来,她存在吗?或者只是自己的一个错觉?他不禁想问身边的人,可是这些老人们的样子看起来,即使醒着也不比睡着时清醒多少。也许活到这个年龄,生活的方式已经不是揭露不知道的事,而是隐藏了解太清楚的事。静坐了一会儿,在CB唱到“Oh! The humanity I wanna disappear into obscurity”时,T终于烦躁起来,还没有到目的地,他要下车,不管是哪儿。T没等停车,从打开的窗口跳了出去,摔在路边,嘈杂的声音弱下去又强了起来,T恍惚间好像看见一辆香槟色的Maserati疾驰而去。脸好像在被温柔的抚摸,T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初恋、想起了刚刚不见的女郎。T缓缓坐起来,温热的血液已经干涸在前额,还不如一盆生生不息的泡沫显得生机盎然。T没死,T很开心。T跑了起来,跑过仙霞路,经过华尔街,看见长安街上长安俱乐部。T停下脚步,缓了缓神,T想回到自己应该在的地方。旧巴士,灰尘布满玻璃窗又被雨冲刷成瀑布状,自行车和行人自在穿梭在红绿灯下,汽车鸣笛连成一首圆舞曲。T比任何行人更自由,他把自己固定在十字路口的中央,双手平举、张开,微微仰头,闭上眼睛。他没有见过耶稣,只见过里约上空漂浮的耶稣石像。伫立了不知多久,仔细地感受弧形金属车壳与自己柔软腹部的接触,感受那力量的巨大,出发的喜悦。只是不知此行将归何处?
T浑身一个激灵,满耳都是机械又甜美的女声:请您携带随身物品,在维戈大厦下车。Vigor brings more intelligence.
T慌乱抓起身边的公文包,iPod掉在了座位下也没有察觉。跳下车,车门待了好久才合上。车子引擎直震颤得像个哮喘病人,汽车才拔锚而去,缓慢的消失在远处的公路上,地平线上刚生出一轮朝阳。T收起耳机,擦去额头的汗水,用汗水抚平头发。两腿又笔直的打起了45度的坚硬折角。头也不回得被大厦的旋转门吞没,那扇门流金溢彩,玻璃被昨夜的清洁工擦得像钻石般闪亮,好像就算再吃下去无数的T,也不会粘上一点尘埃。
此时,大厦脚下的街道上,橙红色的霞光里,驶过一辆香槟色的Maserat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