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馆掌柜早早关了书馆的门,到了二楼的卧房。
仙无需休憩,无需睡眠,但谁让他现在,是个凡人。
酝一盏烛,点一根香。
他轻轻躺在床上,耳边响起细碎的雨声,又下雨了。
其实他也不觉得雨声吵闹,惹他清净,相反,却觉得这雨声润到了心底,能让他享一夜安眠。
仙儿做了梦,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
有多久,很久很久,已经记不清楚了,那时候的仙儿,还不是仙儿,仅仅是山野间的一只狐。
总有世人艳羡山间走兽的自在逍遥,却也不想,那山间的走兽也慕着人间的烟火,那个时候,狐溜到山顶,爬上那一棵根抓爬在山端的松,它爬上了松的梢,两只清澈澈的兽眸,看着那山脚处的城。
它看的入迷,灵觉迷蒙。
没发现它身后的枝叶上,也站了一人。
狐已经不是凡兽,而是灵,遇到修仙之人,肯定是要捉了去,但那人却没动手,反而站在狐的身后,跟着它看了一天的凡间。
妖魔鬼人灵,皆可成仙。
那站在狐身后,负剑而立的仙是这么说的。
“你想不想成仙?”
狐伸出粉嫩的舌舔了舔鼻子,它不懂什么是成仙,它只晓得它的眼里没了其他,只有那个仙,就像什么呢?就像暖暖的太阳,冷冷的月亮,星星那么多,白云那么多。
夜时的漫天璀璨,却盖不过一轮月的清冽。
昼时的浮云揉碎,也掩不住一轮日的暖融。
那个仙,在狐的眼里,就是这样。
“可是仙,不好成,成了仙,大概也是折磨吧。”
那仙摇了摇头,一脸惆怅的样子,想来他是爱极了人间,仙就是仙,怎么能履这凡尘?
仙履尘,很难,下了凡就不是仙,想要再成仙,就得斩,将那凡尘的线,尽皆斩断,这样,他又是仙了。
可是这线哪有那么容易斩,只是轻轻地一触碰,就疼的要命,让仙忍不住啜泣。
凡尘就像一个大泥潭,不让仙跳,却诱得仙想要跳,一但跳了下去,就一直往下沉,不想上来。
灰燃了长长的一截,微风一抚,落在桌上,书馆掌柜睁了眼,轻轻地将烛灭了,其实不灭也可以,反正这烛燃不尽,只是这书馆有太多书,还是小心些的好,免得点了这安身之处。
昨夜下了雨,今日却是个艳阳天。
暖暖地光铺在街上,暖到了骨子里,但屋内却有些凉。
有不少书生在等着了,书馆掌柜微微一笑,让过书生,书生一一行礼。
书馆掌柜端了茶,在门口坐下。
“书馆掌柜的早啊!”
伙计们扛着菜,拖着车。
“早,辛苦。”
他现在活得愈发像个人。
又听见书生在抱怨。
“我屡考不中,心中甚是迷茫,想不通我为何读书。”
那书生眼眶红红的,他几乎每日都来书馆,极为用功,想来几次失败让他坚持的动力全无。
“读书为了求官,求官为了什么,施展胸中抱负理想吗?”
“我一生都在读书,若读书为了求官,那我岂不是一辈子都在求,一官一官的求上去。”
那书生问了周围的好友,那些好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对他们来说,读书不就是为了求官么。
书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于是来问书馆掌柜。
“书馆掌柜的,你说人活一世,在求什么?”
那书生家境不算好,每到下雨,屋顶总会漏雨,为了读书,余下的钱粮拿去换了笔墨纸砚,十七八岁,有了心仪的姑娘,却因家世,而不敢说出口,父母操劳,却迟迟看不到爱子中榜,也迟迟无法享福。
这青梅竹马,终难抵门当户对。
所以,他要问,人生,到底在求什么。
那些书生围了过来,他们也想知道答案,对他们来说,答案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别人怎么说的。
无非是好奇而已。
书馆掌柜的放下茶,他又不是人,只是最近才做人而已。
只是他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心底忽有所悟。
“我也说不太清楚,但想来,人生也就那几个‘求’。”
“哪几求?”
“一求父母安康,二求容身之处,三求三餐果腹,四求一人欢喜,五求家国安康。”
“不多不少,一个人一辈子,想要的东西,就是一个手掌能抓住的东西。”
书馆掌柜掰着手指,一个一个地数。
“个人愚见,不足挂齿。”
终究只是个人而已,对我如是,对他人却难以赞同,只能说有些道理而已。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暖春。
花儿长得很慢,仅仅是抽了枝。
城边春易江的龙王来过几次,每次来都会带着酒,这酒是龙王酿的,也算是仙家之物,书馆掌柜不爱喝酒,喝多了容易显形,倒不是显出本体,而是脑袋上会长出兽耳,虽说无什么大碍,但总会吓到人。
得了酒,总得回赠些什么,于是书馆掌柜到城里的江边,手指在江里探了探,只过得一夜,便是满江红花,芳香四溢,凡人皆呼龙王显灵,近几日,春易江龙王庙的香火旺了不少,对龙王大有裨益。
秋日的夜不怎么暖,倒有些像炎夏,稍稍热。
凉爽的风拂过身上的每一寸地方,书馆掌柜站在城楼高处,望着那方寸间的焰火,打许多年前,他就爱着这凡间。
百看不厌。
原来,已是中秋佳节。
他抬头看向天边,清冽冽的月光蒙着这座城,也拢着云,他伸手远眺,那雕梁画栋间,是一串串的灯火,从高处看去,这座城就好像一个满是缝隙的罐子,里面透着光。
化作一缕风,从天上融入人流,伸手摘了一朵糖花,两指拈着糖送到嘴里,舌尖一挑,便甜到了心里。俊俏的脸上,两只眼眯成缝,指肚轻微一擦,抹去了唇角的糖渍。
两年了,他已来到这凡间两年。
只消得两年,就再也不想回去。
苏宅的小小姐满了周岁,苏家的老家主摆了酒,还让小小姐抓周,那桌子上罩着红布,布上放着许许多多的玩意儿,苏宅的大公子从文,便在上面放着书。
二公子从武,取了把短剑放在上面。
小小姐被放在上面,一圈人围着她,她却什么也不选,四处乱爬,爬着爬着就哭了起来。
急坏了他们,书馆掌柜匿了身形,捏了一个障眼法,将白驹扔在桌上,小小姐止了泪,看着众多物件中的白驹,一眼就相中了那墨鞘玉柄的长剑,抱着不肯撒手。
苏家的老家主摸着胡子叹气:“想来以后定是像她那二哥,一个不安分的主。”
书馆掌柜暗中笑了笑,白驹的事了了,该等的人也等了,是该换个地方瞧瞧了。
书馆没关,交给了那些书生保管,他们爱书,自然会好好护着书馆,而书馆掌柜呢?现在也不该叫书馆掌柜了,其实该叫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从未有人为他起过名,不过他也不在意。
书馆掌柜要去远游,苏家的老家主特意来送行,一道的还有那些书生,街坊邻居。
排场倒是不大,情谊却是真的。
牵了马,告别了众人,他一步一步,朝着城外去,他大可飞,飞过那些山,那些水,只是他想着,这人间,该是用走的,才好些。
这个时候,远游意味着好几年都见不到了,现在苏家的小小姐就那么小小的一个,倒不如多去看看这世间,等她长大了,再回来接她好了。
只是不能让她等太久,不然,她忘了自己可怎么办?
想到这儿,他又低声笑了笑,那么小的孩子,长大了估计也记不得自己了,倒不如晃个几年再回到那书馆,再陪着她长大好了。
白衣袍,黄斗笠,红鬃马,取一根竹,人便在风里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