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龙凤胎。
我叫夏又安。他叫夏再安。
二十七年前的端午,我爸带着怀胎八个月的我妈去看龙舟赛。我爷爷当时是我们村龙舟队的队长兼鼓手,在最后冲刺的时候,我们村和邻村的龙舟并驾齐驱,我妈因为加油鼓劲太激动,导致羊水破了,直到爷爷的龙舟队以0.03秒的微差获得胜利的时候,才发现。
“你们就是在你爷爷的队伍夺得冠军后,出生的。当时情况危急,来不及去医院了,就在当地的卫生室,你们俩呱呱落地,那时江边鼓声震天,鞭炮响彻云霄。见到你们俩后,爷爷高兴得流泪了。你们的名字就是他当即取的。”每到端午,我爸总是老生常谈这件往事,我们的出生细节,我们的名字来由,这些说辞我和夏再安都倒背如流了。
那是爷爷的最后一次参赛,那些年,爷爷带领龙舟队连续夺得五次冠军。这是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爷爷最大的荣耀。当然,他总是说我们俩才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荣耀,但我知道,那只是一个老人家对孙子孙女们的爱,毕竟,老夏家三代单传,到了父亲这里终于热闹了一些。我们的到来,被爷爷视为祥瑞,能够光耀门楣。
从出生那一刻开始,我和夏再安就一直在较劲,在争夺。前十五年,他是哥哥,我是妹妹,就因为他比我早出生了十五秒。爷爷虽然是一个传统的老农民,但并没有染上重男轻女的陋习,相对夏再安来说,爷爷更疼我。
六岁之前,我们是由爷爷奶奶抚养的。村口有颗大榕树,每到夏天的傍晚,夕阳西下,红色的霞光勾勒着亭亭如盖的大榕树,空旷无垠,史诗般的遗世独立,这时会有一个老人抱着一个扎着两羊角辫的小姑娘缓缓朝村里走来,后边跟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男孩。那个小姑娘是我,小男孩是夏再安。我靠在爷爷的肩头数着他的白头发,夏再安拿着狗尾巴草追赶着红蜻蜓。
六岁后,我们随爸爸妈妈搬到了县里。在那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我们要走十二里路去到渡口才能到达县城,从农村的老家到县里的新家,要花费大半天的时间。那些年,爷爷不知道走破了几双解放鞋,提着土鸡蛋,大草鱼,还有新鲜的菱角、莲蓬来看望我和夏再安。
小学到初中的生活很平淡,没有故事,却也温馨。爸爸在外跑他的事业,妈妈在家照顾我们俩兄妹。生活越来越好,爷爷往家里送的东西也越来越多。都是些乡下的平常之物,但对城里的人来说却是新鲜至极。有新采的藕肠,肉质丰美的田螺,脂厚膏丰的湖蟹,还有我们最爱的小龙虾,这些都是我和夏再安割舍不下的美味。爷爷看着我们争抢着最后一点美味,布满褶子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幸福从眼睛里洋溢出来。我看着爷爷,发现他头上的白头发越来越多,多到我都数不过来了。
只是有一次,爷爷动了怒。那次我和夏再安争抢最后一只小龙虾,夏再安没有抢过我,气呼呼的说了一句:“给你吃,反正以后你就不是我们家的人了!”不知道他是在哪学的这句混账话,我气急败坏又不知如何反击,只是一个劲的哭,夏再安也哭了,因为他说完那句话后爷爷给了他一巴掌。那是爷爷第一次动手打我们其中的一个,也是唯一一次。
这一巴掌,夏再安耿耿于怀了一年多。因为吃了太多爷爷送过来的东西了,实在不好意思再计较了,而且他也意识到了他那句话对我的伤害,总是有意无意地让着我。十五岁那年夏天,中考过后,我们回到了乡下。
聒噪的蝉鸣,此起彼伏的蛙声,忽闪忽现的萤火,是夏天的感觉。红色的番茄,绿色的黄瓜,从藤上摘下来往身上蹭蹭就能吃,是夏天的味道。光着脚丫子在田间奔跑,顶着太阳在林间躲猫猫,穿着短裤在水里游泳,是夏天的仪式。我们是农耕文明孕育出来的子孙,对土地有着难以名状的亲切,城里的生活安逸,却远没有在乡下这么放肆。那是我和夏再安最快乐的一个暑假,也是最后怕的一个暑假。
那天爷爷带着我和夏再安去湖里采莲蓬,我和夏再安顽皮,不肯跟着爷爷规规矩矩的采莲蓬,在湖里玩起了游戏。我俩的水性很好,着得益于爷爷小时候的培养,所以他也很放心我们在水里玩,就自顾自的采我们爱吃的莲蓬去了。我和夏再安玩得正欢,谁料到他的脚突然抽筋,他在水里扑腾挣扎,我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我惊慌失措,一边哭,一边嗷嗷的叫着,因为紧张,连爷爷两个字都喊不出口了。
那年我们十五岁,十五岁之后我变成了姐姐,夏再安变成了弟弟。那天爷爷把夏再安捞到岸上,用并不规范的心肺复苏手法,把夏再安从死神的手里拉回来了,夏再安喘过气来的那一刻,爷爷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爷爷哭,哭得比我还厉害。
“你当时没了心跳至少二十秒,比起你那早出生的十五秒还多,所以我应该是姐姐,你应该是弟弟了!”我用幼稚的逻辑和循循善诱的口气,获得了新身份的权利。小时候当妹妹要被哥哥让着,长大了要当姐姐才能教训弟弟,我心里的如意算盘,夏再安懂,但他还是乖乖的顺从了。
十六岁那年,奶奶去世了,仿佛一夜间,爷爷的头发全白了。高中三年,学校实行住宿制,不管远近,一律住校,半个月才有一天半假。爷爷来家里的次数也少了,也越来越不爱说话了,但他对我和夏再安的爱却一直没减少。我和夏再安跟爸妈说要把爷爷接到城里来住,爸妈也同意了,可是爷爷却不愿意,他说奶奶生前就不愿往城里跑,他怕住到城里后,奶奶连他的梦里也不愿意去了。
我们一直沉溺于爷爷的疼爱中,并没有发觉爷爷对奶奶的感情如此之深。也对,老一辈的人表达爱意都不会溢于言表,而是默默的,付诸于行动。奶奶过世后的那几年,爷爷一直郁郁寡欢,只有在我和夏再安考上大学后他才展现了舒心的笑容。为了让爷爷开怀,本来在城里举行的升学宴,我们特地回到了乡下举办。那天爷爷接受着恭喜和恭维,嘴角的笑意盎然,眼神里却少了些光彩。
大学我和夏再安依旧选择我们同样喜欢的一座城市,我们计划着以后在这座城市落地生根,把爸爸妈妈还有爷爷一起接过来生活。大学四年,我和夏再安在同一座城市的不同学校奋斗着,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见到爷爷的次数一个巴掌也数得过来,爷爷越来越老了,快得我们还没来得及成长和独立,他就去找奶奶了。
大四的那年冬天,我和夏再安找到了不错的实习单位,而且只要我们过了试用期并且愿意留下的话,毕业后就可以立马签约。我们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爸爸妈妈,他们也很支持我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选择工作和生活。后来听爸爸说,他告诉爷爷这个消息的时候,爷爷啥话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在我们小心翼翼向社会迈进的时候,当我们兢兢业业工作获得认可的时候,爷爷去找奶奶了。爸妈瞒着我们,直到爷爷下葬后的一个星期后他们才告诉我们。那天晚上,我和夏再安在异乡的城市街头抱头痛哭。是爷爷临行前叮嘱爸妈,不要告诉我们的,怕影响我们的前途。看,就算是在生命最后的一刻,爷爷也在为我们打算,为我们着想,那个可爱的老头子,现在肯定和他爱了一辈子的人在天堂幸福着。
今天是爷爷走后的第五个端午,爸爸还是和往年一样说着我们出生那年的往事。那是希望初生的时刻,是大爱萌芽的时刻,是骄傲与荣耀并存的时刻。每一次聆听,仿佛那个可爱的老头又提着新鲜的菱角和莲蓬朝我和夏再安走来。
我们姓夏,出生在夏天,名字️有安,意为长夏久安。
这是爷爷对我们最好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