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木木先生来自单亲家庭。准确地说,是遗腹子。
木木先生的爷爷年轻时上过战场,是国民党。当然,是最人微言轻的部分。十几岁,哪懂什么政治信仰,就想谋个一官半职,混口饭吃。跟随齐先生的部队从东北到了南京,住在一所学校附近的宿舍。在南京遇到了木木先生的奶奶。军队不久辗转去了重庆,爷爷偷偷留了下来。
奶奶问他,你对战场还抱着热血吗,你可以去的,我等你。
爷爷说,没了。所谓的敌军其实跟我们一样,他们背后也有自己的亲人和家庭。不同的是信念。和平却是共同的理想。
后来国民党节节败退,逃到台湾。爷爷当然去不了台湾。跟奶奶在南京城隐姓埋名。
不久他们迎来了第一个孩子。是木木先生的大伯。几年间又相继生了两个女儿。爷爷四十岁时木木先生的父亲才出生,当然对他宠爱有加。
好景不长,四人帮崛起,全国打击批斗的呼声日益高涨,怎料东窗事发,爷爷以前国民党的身份暴露,大家自然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爷爷是没有回来了。家里也被打砸抢掠,奶奶半夜带着几个孩子逃到乡下避难。
这一避就避了一辈子。
木木先生的父亲在乡下长大,乡下批斗的气氛并没有甚嚣尘上,大家伙儿对他们也算照顾。木爸经人介绍娶了邻村的姑娘,日子也还凑活。当时正值自主创业如火如荼的阶段,同村人赶趟儿似的下海经商。木爸也跟着去了。
再也没有回来。
几个月之后木木出生了。
木木小时候经常受人欺负,别人笑他是没爸的孩子。木木开始会哭,后来倒也习惯了。他只是不懂为啥别的小孩都不爱跟他玩。
木木学着自己跟自己玩。木妈给他做了弹弓,教他打鸟,木木一放学就玩得不亦乐乎。当然,每个小群体中都有一个大雄,一个胖虎。胖虎抢走了大雄的弹弓,可惜这个大雄没有小叮当,只能自己气得跺脚。
木木不敢跟木妈说实话,谎称放学路上丢了。木妈摸了摸木木的头。
木木成绩还不错,在学校很听话,经常得班级第一。但老师每次只公开表扬前座的三水。三水的父亲在城里做官,同学们私下都在传三水的父亲给老师送了好多礼。木木当然也这么想。
不过三水喜欢跟木木玩,他爱转过头向木木请教算数问题。三水很有礼貌,不带着有钱人的桀骜。
三水有次邀请木木跟他去城里玩,木木答应了。那是木木第一次坐轿车。屁股跟皮座椅摩擦发出的咯吱声让木木顿时屏住了呼吸,他生怕给坐坏,一路不敢动,下车时屁股竟有些发麻。
招待他们的是三水的母亲。木木觉得她很漂亮,一头卷发很时髦,虽然乡下也流行烫发,但就没有三水母亲的好看。
城里是来过太多回了,无奈囊中羞涩,就没怎么逛,又去三水家坐了会儿。三水说他爸妈平常太过忙碌,将他留在了爷爷奶奶家,只有节假日才能看到他们。木木不知怎么回答,这感觉大概跟他想有个父亲是一样的吧。
木木没有把自己和三水放在不平等的位置,也没有想巴结他,他把三水当朋友。小孩子的感情总是纯粹的。
后来三水去城里上了学,他们便很久没遇到。
(2)
现在鸽子小姐和木木先生住的房子,是卖了木木母亲娘家留给她的乡下房子,外加毕生积蓄,才凑齐的首付。两位姑姑也是帮衬了不少。虽不在闹市,但也算得上便利。母亲偶尔过来住住,鸽子小姐跟这位婆婆也算相处融洽。
木木母亲嫁过门没多久就守寡,带着孩子吃了很多苦。乡下人一方面刚烈,一方面怕闲言碎语太多,也就终生未再嫁。中间也有人介绍过,男方嫌带着个孩子碍事,想把木木留给他奶奶。母亲当然不从。
母亲在一家布匹厂做纺织女工,三班倒,不在家的时候就由奶奶照看孩子。奶奶已经年过六旬,身子骨不硬朗,木木也算懂事,尽量不让二位担心。
木木有个大伯,比他大了近四十岁,结了婚就搬出去住了。大伯不高,黝黑的皮肤像是藏着污垢,爱拿一把小烟枪,走路不看人。大伯的儿子在镇上的银行上班,大伯觉得倍儿有面。
有一天放学,木木听到屋内大伯在跟奶奶嚷嚷。好像是关于房子。大伯觉得,自己是长子,造这栋房子他也出了不少力,倒是木木的父亲,当时还屁颠屁颠在河边玩得起劲呢。虽然他弟弟不在了,但他对木木母子也算仁至义尽,他想要拿回属于他自己的那部分。奶奶说不出话,大口喘着粗气,偶尔一两声哀叹。
木木没敢进门,靠着墙壁。他不敢想结果会如何,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脑海中其实是空白的,来不及做任何打算。
母亲听到这个消息赶回来,二话不说拿起锄头就往大伯家赶。她让木木别跟来。此刻的木木恐惧达到了顶峰。麻木感从脚瞬间窜往头顶,手并没有握拳但却一直在颤抖。木木不敢想自己的面目该有多么狰狞。牙齿一直在打颤,身体冷到极点,连前进一步的力气都没有。
他不记得是怎么等到母亲回来的,感觉比上一天课还要久。母亲扎着的头发零星散落,暴起的青筋还没缓和。母亲摸了摸木木的头。没事了,他不敢来了。木木没敢问母亲发生了什么。
后来大伯倒真的安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