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之我不知鱼之乐?”
在我所认识的人中,王姐是最淡然平和的一个。
同事半年,她工作兢兢业业,与人和睦相处,同我们上街吃豆花喝啤酒,也从容地从单位伙食团的菜里挑出青虫继续扒拉,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要说不同之处就是她的左手了,齐掌处断了三根指头。我不是个八卦的人,更不愿触人痛处,我不问她亦不说。
让我重新看她是从一个包起的。那天,她上班时背了个新包,蓝盈盈的,我很喜欢的颜色,不由多看了两眼,说:“王姐,新买了包哇?很好看啊!”她一如昨天地微笑:“好看吧,我也觉得好看,就用了。”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就像我们那天评价她在街上给她女儿买的那条裙子。
“哇,爱马仕!”和我一同到这个单位的小高惊呼。我好奇于她的表现,询问着望向她,她激动得有些结巴:“爱马仕哎,奢……奢侈品哎!”我再回过头看看王姐的包,再看看小高,小高不结巴了,“上周我在我在外企上班的舅娘那里看到一个小包包,我舅娘说小两万呢。”我再看看王姐,她依然微笑,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小两万!这是作为零时工的王姐差不多一年的工资!我不禁在心里为王姐竖了大拇指:真是大手笔啊!王姐的老同事老杨却不以为然的撇撇嘴,有些看我们无知的意味说:“老王又不是没钱,值得你们这样?”王姐有钱?王姐有钱会做这上下受气工资低廉的零时工?有钱会在食堂吃那有青虫有耗子屎的饭菜?有钱会把同我们一起下个馆子吃点豆花当奢侈?有钱会给远在南国读书的女儿买街上地摊货的裙子寄去?我和小高迷惑了。老杨欲说什么,上班时间到,各干各去了。
小小的插曲后,日子依然故我,不惊不奇。只是我对这个淡然如世外之人的王姐多了一份细心。渐渐发现,她虽穿的衣服样式雷同,保守而高贵,但质地和做工却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当然以我有限的经验也能判断出,价格也是相差甚远。从没见过她的家人,她总是很早就步行到单位,下班后也是一个人步行回家。我问她为什么不坐单位的车,她说,早上空气清新,下午锻炼身体。我默然。
一天,单位门口忽然来了一辆大大的黑色的奔驰,急促地按着喇叭,老杨一看,催促着王姐,“快走,快走,老邓接你来了。”第一次看到王姐不是气定神闲,而是慌了神地收拾了东西朝大奔小跑了起来,我看她忘在办公桌上的手机显示屏上的短信:母危,我来接你,速!我望了眼绝尘而去的汽车,不等我开口,老杨兀自说:“她老公!”
几天后,王姐红了眼回来,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只问:“今天出去吃饭,你去不?”王姐很是难得地璨然一笑,“好啊,我当然去!”
难得下午不上班,我们没要啤酒,要了瓶老白干,在我们惊疑的目光中,王姐拿过杯子也为自己倒了一杯,平时她可是滴酒不沾的啊。在酒精强大的作用下,平时寡言的王姐絮絮叨叨给我和小高说了半天。
王姐结婚时,邓家一贫如洗,好在丈夫勤劳肯干,婆婆持家有方,日子还能将就对付。一年后,王姐的肚子鼓了起来,守寡多年的婆婆忙前忙后乐开了花,瓜熟蒂落本是件天大的喜事,但婆婆却高兴不起来,王姐生了个丫头片子!计划生育正是盛行时,婆婆就要王姐将女儿送人,好另生一个,王姐和丈夫哪舍得身上的肉哇,况且还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王姐死活不从,丈夫心疼王姐,顶撞了母亲两句,婆婆就丢了一床破被子撵了他们出来。王姐眼含泪花说,那日子真是苦啊。我还在月子里,不能摸冷水,不能干重活,苦了老邓。记得有一天,我们实在没米下锅,老邓就厚着脸皮找母亲借,母亲不但不借,还故意大声嚷嚷:“生个赔钱货,还吃啥子饭哦,趁早扔了了事!”不远处草棚里饿得浑身没力的王姐搂了女儿咬破了嘴唇硬是没有嚎啕大哭。丈夫没借来粮食,屋都没回就上了山。老邓端了碗野菜放在王姐前面说:“我无能,不能让我妻儿有安身之所,甚至吃不上饱饭。我对天发誓,我定当不辞辛苦,发愤图强,他日定让妻儿安享富贵!”王姐点头,和着眼泪吞下那碗野菜。
此后,老邓白天上工,晚上下窑挖煤,如蝼蚁搬家,一丝一缕,草棚换了草房,有了床有了桌有了椅有了家具有了余粮。
心思活络又肯干的老邓在土地下放不久就承包了大队的煤窑,日子正朝着希望的方向发展。一日,王姐正在院子里铡猪草,一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了不得了,你家煤窑出事了,你老公被公安局的抓走了!”王姐一失神,忘了左手还在铡刀下,一声惨叫,王姐失去了三个指头。来人也吓得半死,不知如何是好,倒是王姐保持一份清明,顾不得断掉的手指,拿衣服胡乱裹了,拦了辆过路车直奔医院。
一同从医院出来的还有王姐的婆婆。寡母一听唯一的儿子要坐班房,气急攻心,倒地不起。路过婆婆的屋子时,王姐没有停留,单手扶了婆婆进了她和丈夫孩子的家门。
从此婆婆看家做家务,王姐则走出家门,用孱弱的肩膀抗起了这个家。当老邓从狱里回来,虽仍是草房破屋,却也窗明几净,再看母慈媳贤子孝,不禁热泪盈眶。
老邓重新承包煤窑,开了耐火砖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王姐他们修了洋房,置了汽车。老邓大把大把给王姐钞票,兑现了当初的誓言——他日定让妻儿安享富贵——富贵倒真是有了,又拿什么来安享呢?
王姐看着窗外迷离的霓虹喃喃自语。原来和大多桥段一样,没有例外,老邓外面有人了,而且还有了一个儿子!
王姐知道后提出离婚,她不忍那个小孩子没有父亲,她不忍把婆婆一心想要的孙子拒之门外,她不忍让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女人委屈,但丈夫死活不同意,婆婆也气急败坏,拿刀扔了地上对儿子吼:“你要敢离婚,就拿刀杀了我!只要我在一天,你休想让那狐狸精和杂种进门!”王姐左右为难,闹闹嚷嚷一阵之后也就偃旗息鼓,平和了下来。她提出接孩子来家,无奈婆婆不允,王姐就吩咐老邓为那母子在城里购了房安置下来。老邓感激涕零,对王姐更是敬佩。
我问,你干嘛还要在这儿工作呢,钱又少得可怜?
王姐仍然望着窗外,说,“我喜欢!”
这份工作她已经做了十五年了,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她也希望一直做到最后。她说,现在工资少,以前可是养活了我们祖孙三人哦,再说虽少也是我自己挣的呀。至少我能拿我自己挣的钱,买我想买的东西,而不是伸手要。比如今天中午吃饭是我自己付钱就觉得香甜,吃得无牵无挂。说到这儿,她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再说,所以每次吃饭AA,如果每次都你们请,我于心不安,如果每次都我请,大概你们也不会再叫我了吧?说完,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王姐打算一直工作到最后的工作却抛弃了她,一年后,单位大清理,辞退了所有的零时工。
后来听说,那个男孩的母亲死于车祸,她接了来,待如亲生。
几年后的一天,我坐车从王姐家门前过,飞速的车窗外,仿佛看见王姐抱了一个小小孩,一脸平和地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