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你走了
口l黄宗玺
有些情感当我们年轻时不懂,当我们懂得时为时已晚。
一一题记
素花伏首,天幕垂泪,风潇潇,雨湿衣,冷溲溲,心凄凄。
辛丑年六月初二,公元2021年月11日9时,父亲永远走了。
父亲靠在我的怀里,走得很安详。我抱着他,感受着他的呼吸越来越慢,直至停止。
父亲最后的岁月,生活不能自理,我伺候他几年时间。父亲咽气那刻,我顿时泪流脸颊,但没哭出声响,心里异常平静,没有什么特别悲。父亲享年九十一岁,也算高寿。
他患有冠心病、脑梗塞等多种疾病,是一步步才熬到这个时候,他的暮年,他已经尽力活了,他的生命已经无憾;而我,虽不敢说已尽了孝,但能做的我已尽力去做了,尽管,还有诸多无可弥补的遗憾。
父亲活着还清醒时,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包括他的后事。
父亲下葬的那天夜里,数日未眠的我突然醒来。乡下的夜无比寂静,黑暗无比。我凝视着无边的黑夜,心里从来没有这般空洞。
我终于意识到,从此之后,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了。我就像一个走失在大街上的孩子,每走一步,我踩出的,都将是一个孤独的脚印。
民国十九年,1930年4月1日,那个兵荒马乱的岁月,祖母生下我的父亲。祖父母是标准式无产阶级农民,只有两间土坯草房,可以说是一贫如洗,长子的诞生为这个穷家增添了几许生机和活力。
祖父兄弟三人,我的大爷叫黄庭岚,他子承父业主办了学屋庄唯一的私塾,他给父亲起名文志,希望未来在文化上有所追求,在大爷的授意下父亲读了私塾,练就了一笔漂亮的毛笔字,还学成了一手娴熟的珠算。父亲说我大爷挺厉害,管学生很严厉,完不成作业,就要用戒尺打手掌的,手心打的泛红,青疼青疼的,甚至还会脱掉裤子打屁股蛋,看来父亲小时候没少挨打。
由于贫穷,父亲十几岁时要去卖壮丁,那可是解放前穷家子弟万不得已的活路。是祖母追了几十里,哭死哭活地把父亲拽回家门去继续念书,后来父亲学得能写会算的,可以胜任般文案和财会工作,十七岁就到湖北谷城一家商行当了帐房相公。
解放初政府号召普及农民文化教育,我们村学校由我父亲、李进太、徐学增三人组成了教师班底,这是父亲最初曾经的教师经历。
解放后,父亲由于出身贫农根正苗红,又有文化,当时叫又红又专,被招进政府机关成了公家人。要知道,那个年代,在外边工作是一件非常荣光的事情。父亲说,他最早当过管理区的财粮;淮河治理时抽调到驻马店板桥水库建设指挥部担任工段领导;后调至南阳县粮食系统工作,历任保管员、营业员、出纳、统计、基建主管、财务主管等职务,1991年光荣退休。兢兢业业为党工作一辈子为人民事业贡献了毕生精力。
父亲平平淡淡的一生,也是勤勤恳恳的一生。
父亲在单位工作认真负责,秉公办事,不徇私情,人送外号叫"老犟筋",也有人说他老八路作风。八十年代他主抓基建工作,单位盖仓库,父亲是工程监理,有一施工队长想偷工减料,给父亲送礼,父亲严拒,并给那人说,国家仓库可不是儿戏,出事你我都脱不了干系,一定得按规定施工,保证质量………单位同事曾私下议论,按父亲的工龄资历,早该升迁了,但他的硬碰硬习气影响了他的仕途。后来我大些才明白,父亲的性格脾性不适宜单位的人事生态环境,不会被提拔的。有人说他不会事,不会请客送礼,不会趋炎附势、投机逢迎,一辈子也只落得个老犟筋这个干巴巴的名声了,通透地说,也就是实在、窝囊的代名词。
五、六十年代的人们都很穷,父亲的工资只有十几元钱,但钱很实。当时我们家叔和姑都在上学,经济很是拮据,家中的一切需要父亲的支撑,他的工资大部分交给祖母支配,供给大家庭花销,连我母亲年节撕件衣服的钱也不留。当时已分家,母亲对父亲只顾大家不顾小家的作法非常不满和愤概,这事,成了父亲和母亲辈子不合生气的原始根源,成了母亲一直以来控诉父亲“绝情无义“的罪证,也成为母亲心里永远不能释然的坎。父亲给我解释说,那时候你叔上师范,你姑上中学,都得花钱,我是老大,我得管,不然这个人家就过不下去了……
父亲在外工作,那年月在村里就算是“有本事人"了。我们大队附近的乡亲们常找他办事,父亲总是热心帮助。父亲在粮店当营业员时,粮票是主贵东西,村里有人外出需要粮票,父亲总是在坚持政策前提下想法解决。一位同族小叔娶四川媳妇钱不够,曾去问父亲借钱,本来自家都困难,但最后父亲仍借给小叔,一直到现在提起这事,人家仍然记往父亲的恩情,终生难忘。
1985年我初中毕业。当时我哥在上高中,妹子在上初一,家里几个学生,经济负担重;那些年母亲一个人在家艰难种田,很不容易;那年夏天,我家在村东头又盖一座房子,父亲又在外工作没人招呼,于是我便有了辍学的念头,父亲知道后严厉地训斥了我,父亲说了黄家耕读传家的传统,从自身读书工作的经历证明有文化的意义,并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父亲的鼓动下我又继续了后来的学业。
父亲有九个孙儿孙女,每个孩子都是他的宝贝疙瘩,每个孩子心里都铭记着爷爷怜爱自己的故事。由于父亲的言传身教,孩子们都积极进取。
孙辈中有在房产公司当营销经理的;有在保险公司当部门主任的,有在医院当主治医师的,有在大学当讲师的…每一个孩子的进步和成功,都让父亲感到欣慰与喜悦,特别是我女儿博士毕业后当了大学教师,父亲特别的自豪骄傲。父亲知道,在这个世上,没留下多少遗憾。儿孙都算有出息,这自然是他知书识礼形成的好家风带出来的,这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荣耀。文脉相承,薪火相传,使这个家庭生态中始终弥漫着文化气息。
父亲的身体一直很硬朗,平时没什么毛病,退休后在老家还种田,有时还骑自行车到镇上给我们送蔬菜吃。
2012年冬,父母年岁大了,就把他们搬到镇上,我专门捡一层的一套楼房供父母住,以方便照顾。一天夜里父亲解手时不小心摔倒,骨折了,在骨科医院治疗半月后回家康复治疗,为了骨伤早点愈合,我二十多次往返陆营大李庄拿生土元膏药,每天五、六次用酒润湿,硬是伺候了七个月,最后骨伤完全长合。
2014年夏,父亲因脑梗塞住院,检查还患有冠心病、肺炎等多种疾病,我们兄弟两个轮流陪护了一个月。后又有反复,这一年共住院四次。2015年至2017年又往院十多次。这之后病情稳定下来,在家经常服药维持治疗。
2019年冬,父亲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身体器管功能衰退,生活不能自理,三顿饭需要喂食,起床及睡觉、时穿、脱衣服完全由我伺候。由于尿失禁后背多处患褥疮,我天天早、晚淡盐水清洗,并擦拭褥疮药膏,进而得到控制,没在漫延发展,最后基本治愈。
到后期,父亲脑萎缩,患老年痴呆症,吃饭不知咀嚼和吞咽,每顿饭喂食都得一两个小时才喂完。由于老年性便秘病,解大便是我用手指掏扣来完成的。再后来,做这些变得越来越困难。我知道,他的生命已接近黄昏,而我,该是他黄昏里那盏灯吧。
7月11日9时,父亲就昏昏的睡去了。望着安睡的父亲,我双眼湿润了。原来人在弥留之际是如此的无助。力不从心,这个我们经常在念叨的成语,现在以这样的一种场景生动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是啊!父亲已经一星期没进食了,他连衔着吸管吸点水的力气都没有了。靠我们用针筒喂点面水或者牛奶在维持着生命。这会他终于油枯灯尽了,默默地蜷缩着,像一只干瘪的虾。这世界上一切的事事非非、酸甜苦辣、人情冷暖于他都没有任何联系了。我的心在颤抖。我轻轻地抚摸父亲的额头,还留着暖暖的余温,摸他的小腿已经有了刺透我心的寒气。
我把父亲抱起来,轻轻地,虔诚地放在床铺上。父亲从没有那么听话,从没有那么顺从地任我摆布。寿衣穿的非常顺畅,更惊奇的是,平时因骨质增生而弯曲的右腿此时竟能笔直地平放了。或许父亲知道我尽孝意了,他不想为难于我,就是死,也要有个挺直的身躯,不想让我看了伤心难受。写到这里我已是泪流满面。
村上人说,父亲九十多了,是喜丧,得庭放三日,以示敬重。
听说父亲去世,家族的族人都来参忙,有人去报丧,有人准备物料,有人商议丧事准备工作。
我和管事人去了棺材店定了价钱最贵的棺椁,又购了足量的烟花鞭炮,邀请了有名的唢呐乐团。
接下来的几天里,是亲朋好友前来祭祀吊唁。老亲新戚旧眷来了,父亲单位的领导同事们来了,学屋庄的乡亲们来了,汉冢街的邻居好友们来了,南阳市的同学朋友来了。
按照习俗,我和兄妹们为父亲守灵,几夜未睡,双脚的膝盖也跪的发麻发肿了。白天忙,没多少时间在里面,晚上睡不着,于是便一遍遍地为父亲上香,让香火延续。
夜深了,灵堂下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我走近察看,原来是守灵的公鸡。我一直幻觉得父亲是睡着了,他随时可能坐起来,叫我一声:“-一小娃",父亲一直爱称呼我的小名。
埋葬的上午,是葬礼中的大程序,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来参加,来为父亲送别。我跪在偌大的灵堂中,前方是父亲的遗像和尸体,有火炉,有燃香,有香烛,烟雾弥漫。我身后坐着很多人,一片安静,我们兄妹成为了最引人注目的主角。我不会哭,只会流泪,这里所谓的“哭”,是葬礼中的边哭边说,如同讲述故事般的要将父亲的毕生事迹将大家做一个陈述。所以邀请了一个“孝女”为父亲哭泣,她一袭白衣拽地,面色凄楚,哀怨的哭唱起来,我木然的跪在她的身侧。她的言辞很丰富,这个对于她来说其实就是个工作,已经驾轻就熟了,依然佩服她的表演力。她的表演,几乎让全场动容,无不落泪,整个现场涌动着隐隐的呜咽声,连七尺男子也被这悲怆气氛感染的眼圈湿红。当她开口第一句:爸爸啊.……,尖锐的嗓音,通过话筒显得无比刺耳,那个瞬间,如同一片薄而锐利的刀片深深划过我的心脏,顿时鲜血泊泊,疼痛难忍……
哭场结束,入棺仪式完毕,司仪拖着长腔在吆喝:吉辰已到一一出殡。
顿时,灵车慢慢启动,送葬的队伍簇拥前后,炫彩的烟花绽放在小村的上空,唢呐班子吹奏着悲涼的戏曲段子,孝顺儿孙们撕心裂肺地哭哑了嗓音,全村男女老幼都来为父亲送行,他们在为逝去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而悲痛,也为曾经受他的"恩惠"或交往情意而感动,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缓缓流动,悲悲悽悽的哀嚎声响彻村巷阡陌,大队人马护着灵车涌向北大岗、黄家老坟园。
父亲,您看到了吗?,您听到了吗?这么多人为您送行,您放心去吧!
天堂的路好走吗?我们在为您祈祷祝福,您一路走好吧!
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去父亲坟头祭祀,我一脸迷茫,昨日的音容笑貌又映眼前,可看到的却是一堆黄土和坟头上飘零的纸花,我傻傻地呆望着。
父亲走了,他静静地走了。青山又添一抔新土,掩去了他的灵,掩去了他的肉,却掩不去他曾经的笑、曾经的哭,和那一串串曾经的往事。
父亲走了,他静静的走了,愿他路走好。在天国那边没有孤独,没有痛苦,没有忧伤。
(《济济半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