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女人比作一朵花,那么穿上嫁衣的那一天,就是她最灿烂的怒放吧。不论之前多么平凡不起眼,婚礼上的新娘永远是自己一生最美的模样。
这美,不仅是因为华贵的霓裳和精致的妆容,更是因为她的一颦一笑都散发着由衷的喜悦和爱的光辉。当所有的目光都在她身上聚焦,她如登基的王,新鲜、兴奋、忐忑又满怀期待。与最爱的人牵着手,徐徐走向一条崭新的路,有着走向地老天荒也无畏无惧的坚定和甘之如饴。
父母却悲欣交加,尤其是母亲,会一次次欲言又止。他们分享着她的美丽和喜悦,盼望着她“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但又忍不住悄悄地嘱咐:从此你就成了别人家的媳妇,成了别人的妻子,说话做事,要负起责任,不要任性……直说得女儿也红了眼角,才赶紧收束:好啦,好啦,今天是好日子,要高高兴兴的。
人到中年,自己的、朋友的、同事的、亲戚的孩子也渐渐到了结婚的年龄。每一次参加婚礼,都会看到相似的场景,也会想起一个广为流传的谜语:“在娘家青枝绿叶,到婆家面黄肌瘦,不提起倒也罢了,一提起泪洒江河!”谜底说的是船桨,可这个谜面,何尝不是父母为女儿担着的那一颗心。
哪个姑娘不曾被父母捧在掌心呵护有加,哪个姑娘不曾明眸皓齿裙裾飞扬。那时候,世界对她们张开笑脸,用善意滋养,用诗意培育。但生活不只有风花雪月,还有绕不开的火星油烟。人常说,婚姻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出嫁前,一样清纯灵动的女子,出嫁后却会出落成迥异的面貌:或是举止优雅光彩照人,或是粗鲁世故锱铢必较,像《红楼梦》里贾宝玉说的那样,从“珍珠”变成“死鱼眼珠子”。
《红楼梦》第五十九回中,春燕抱怨妈妈和姨妈老姊妹两个贪得无厌,“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她说:“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话虽是混话,倒也有些不差。”
第七十七回中,司棋与表弟的私情败露,被撵出贾府,可巧碰着宝玉从外而入,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
年轻的时候读到这一段,心里想的和宝玉一样。因为没有生计所迫的少女,素面朝天是清纯,浓妆艳抹是娇媚,如大观园中吟诗作赋观花赏月的宝黛诸姐妹,纤尘不染,莹润清澈,结婚嫁人变成“鱼眼睛”的事还很遥远,远得仿佛与自己无关。而且,不止一次看到过某些中年妇女的虚伪、自私、势利、斤斤计较,对宝玉痛快淋漓的说辞深以为然。
只有当自己一天一天步入中年妇女的行列,再听闻别人议论“老女人”如何如何,心里才会生出几分愤愤不平。曾经怜悯她们气喘吁吁的晨练,曾经暗笑她们高档衣裙也掩盖不住的臃肿难看,以为那是弄巧成拙欲盖弥彰的庸俗。但是,亲身经历了柴米油盐的浸染,知道在与男人一样打拼竞争之后,还要在伺候公婆、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中游刃有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生活对她们缺少怜悯,多的是消耗是榨取是侵蚀,这是她们为感情而付出的代价。而当年与她们牵手的男人,多半不会再把她们当公主,她们要比男人更坚韧更顽强才能生存下去。但在学会坚强的同时又不免变得坚硬,在学会自卫的同时又不免防范过度。外人看来,她们要么变得麻木,逆来顺受,要么变得尖刻世故,伤人亦自伤。
宝玉最厌憎的奶妈李嬷嬷,吃了留给袭人的酥酪,说:“我偏吃了,看怎么样!”她争的是那一口酥酪吗?不,她争的,是众人的尊重和爱。“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竟连一个丫鬟还不如了,她不甘心。生活中,多少人就是这样,一味地奉献,忘我地牺牲,在身心俱疲的日子,把自己当保姆,也被别人当保姆,最后活成了怨妇。
但也有女人会老得从容优雅,即使遇不到永远把她当公主的那个男人,她们也会自己珍惜自己,将恩怨情仇当作修行,将磨损沧桑转化为滋养,不放弃不抛弃,在最合适的地方闪烁光芒,将生命照亮。
衰老是一件无法抗拒的事,谁也不能永葆青春的靓丽,但是,她们选择不做宝玉口中的“死鱼眼珠子”,而是在经过万水千山之后,依然对生活怀有热情,报以微笑,如婚礼上美丽坚定的新娘,永远散发出宽厚温润的珍珠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