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带着魏临云走到了村后的一间草屋前。
魏临云看见这间小屋心中一动,十余前年的记忆像书页一样在他脑中哗哗的翻开。他走了进去,屋内的摆设与他当年在三香门檀香堂时一模一样。床头挂着的一把木刀,像极了他初入师门时他师父送给他的那一把,而桌前的一套紫砂茶具几乎就和当年的一样。
秋叶问道:“师哥,怎么样?”
魏临云心中激动,说道:“几乎就和当年一样,这刀这茶具实在太像了。”
秋叶笑道:“何止像?本来就是原来的东西。你看这只茶杯。”她从桌上拿起一只倒扣的杯子给魏临云看,然后接着说道:“这只杯子是那年我在你房中喝茶时不小心摔破的,你看这杯口还缺了一块。”魏临云不禁笑道:“当时你的舌头都烫肿了。”秋叶呵呵笑道:“是呀是呀,那时你真坏,八成是你故意的。”她说着吐了吐舌头,靠在了魏临云的肩头,魏临云连忙让了开来。
秋叶眉头皱了皱眉头,说道:“当时你可不是这样的。”
魏临云说道:“时过境迁,你也是有家事的人了,劳烦矜持一点。”
秋叶呵呵说道:“你难道是在吃鱼通天的醋吗?他这个废物对我有心无胆,我这身子可还是干净的。”说罢,她便脱下了一件衣裳,露出了一副香肩。
魏临云转头说道:“请你自重。”然后向屋外走去。
秋叶娇嗔道:“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云衣那个妖女可以这么做,我为什么不能?”
魏临云说道:“因为我心里没有你。”说完,他已经走到了门口。
秋叶笑道 :“可是我心里有你,我心里也有她。”
魏临云听得出秋叶这话是一语双关,秋叶对他是爱,对云衣是恨。他咬了咬嘴唇,转身向秋叶说道:“云衣究竟在哪里?”
秋叶听魏临云语气有缓,笑道:“你多陪陪我我就告诉你,否则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
魏临云说道:“你穿起衣裳。”秋叶莞尔一笑,将衣裳穿了起来,二人坐在桌前,秋叶盯着魏临云怔怔发呆。
魏临云见时日不早,问道:“我们何时动身?”
秋叶笑道:“时候尚早,师哥何不与我说说话?”
“说什么?”
“说一说临云刀谱。”
魏临云一怔,问道:“莫如兰的刀法是你教的吧。”
秋叶笑道:“我只是闲来无事,随便教教而已。况且那也不是临云刀法,师哥莫要小气。”
魏临云问道:“临云刀谱在你手里?”
秋叶叹道:“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你真以为当年我囚禁你是为了临云刀谱吗?我是为了得到你!”
魏临云不语。
秋叶沉吟道:“吾生已有涯,往昔亦无挂,卧醉生梦死,龙庭身作家。”
魏临云大惊,他一把抓住秋叶的手,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首诗?这是我写给云衣的绝别诗,你从哪里看来的?”
秋叶说道:“师哥你弄疼我了。”魏临云放开了她的手,她揉了揉,说道:“我不相信你自尽了,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有一次路过卧龙堂,听到一个小儿在河边吟着这四句诗,起初并不在意,转而一想,原来是一首藏头诗,每句第一字横读起来便是‘吾往卧龙’。我看这诗中满是绝别之情,又颇合你当年自尽之意,便抱了一丝希望,假借海圣和尚的名义,让莫如兰去抓这小孩回来,没想到却被一个船夫阻拦,更没有想到这船夫就是你。”
魏临云说道:“恐怕不只如此吧,卧龙堂藏有临云刀谱这个谣言也是你撒播出去的,是也不是?”
秋叶笑道:“师哥果然是懂我的,不错,凭这‘吾往卧龙’四个字,我亦可以认为你的下落与卧龙堂有关,但我又不愿意让别人先找到你,所以才在江湖上撒个谎,说卧龙堂有临云刀谱,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魏临云哼道:“不是什么难事?你为了谎话成真,就将司空见惯的小儿子害死了。”
秋叶很是委屈,她说道:“不是我害死的,是海圣和尚起了贪念,吃了他的脑浆。”
魏临云有些气愤,说道:“这海圣和尚万恶不及,若让我逮着了,我非惩办了他不可。”
秋叶笑道:“你未必有那个本事,这和尚毕竟是从西敏寺出来的,袈裟功更是一绝。”
魏临云说道:“他绝,你比他更绝。你造了一个谣言,钓来了白渐红,让他就害得卧龙堂就此覆灭,三香门几十名弟子葬身鱼腹。”
秋叶假装惊诧,说道:“是吗?原来我害死了这么多人!幸亏你来了,否则他们可都枉死了。”
魏临云一楞,又说道:“你说的对,其实是我害死的。我如果早一点来,这些人也不用死。”
秋叶笑道:“师哥不必内疚,你既然来了,就好好陪我度过余生。”
魏临讥笑道:“你要我留在这里当你的姘头,这福气我魏临云消受不起!”
秋叶抓住魏临云的手,正色道:“师哥,我怎么会让你当姘头呢?只要你答应我,我就杀了这里所有的人,倒时我们夫妻俩独享清福,做一对神仙倦侣,羡煞世人。”
魏临云见秋叶用心之恶,自己心中不禁伤心。这女子所有的恶都是因他而生,穷恶之源头,莫能逃出一个爱字。他向秋叶说道:“师妹,你这又是何苦呢?”
秋叶两眼闪花,笑道:“不苦不苦,只要师哥在叶儿身边,叶儿心里永远都是甜滋滋的。”
魏临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不愿意再伤害秋叶,他又不愿意伤害自己。
秋叶说道:“师哥你累了吧?你饿了吧?我给你烧水洗澡,给你梳头,晚上我们去通天院成亲。”
魏临云怔道:“成亲?不是鱼……”他见秋叶嘴巴有点歪斜,以为秋叶似乎又要犯疯病,剩下的半句话便没有说出来,自己咽了下去。
秋叶坐在灶前生火烧水,干柴在灶堂里被烧得啵哧直响。不一会儿水就热了,她把水舀进澡盆,像她平日一样,在水上撒上几片杜鹃,对魏临云笑道:“师哥,请吧。师妹我不是会偷看你的,呵呵。”说罢,拉好了屏风,自己回到了灶前。
魏临云心念当年师兄妹情谊,自己这几日奔波,身上也是邋遢,于是便脱下衣衫洗了一个澡。洗完澡后,二人坐定吃了一些果蔬,秋叶边吃边笑,不知不觉,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
魏临云说道:“天黑了,我要去通天院。”秋叶抿了抿嘴,笑道:“好哇,我带你去。”说罢,她自己坐在镜前打扮一番,二人掩上门,朝通天院去了。
通天院实则是通天塔下的一处寺院,这寺院将通天塔围了起来,除了住在寺中的是一群假和尚之外,院中摆设布置与一般大寺无异。魏临云随秋叶走了一段山路,他见这院中已经灯火通明,院前两侧挂了两只大红灯笼,心中叫奇。
秋叶笑道:“师哥,你没见过拜佛成亲吧,今晚就让你开开眼界。”说着,又揽住了魏临云的胳膊,一同走了进去。魏临云见这院中果然都是和尚,而且院落的建造,佛像的摆向都是依内陆寺院的样式做的,这人这物显然就是一座活脱脱的寺院。若不是这满院的红灯笼,魏临云恐怕很难想到此地就是海巫教的巢穴。
“知客僧”王二见秋叶来了,忙上来敬道:“大夫人。大夫人有何吩咐?”
秋叶随口问道:“王二,你们教主呢?”
王二答道:“教主正在厢房换衣。”
秋叶哼道:“死贼秃,急个甚?你告诉他,我师哥来了,让他好生安置,否则有他好看!”
王二答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去禀报。”说罢,连忙向厢房跑去。秋叶向魏临云使了个眼色,二人穿过大堂,向后院走去。
秋叶带魏临云走进了后院的塔林。魏临云听闻少林寺中也一处塔林,那处塔林其实是埋葬高僧骨灰的地方,这里的塔林他却不知道葬的是什么。
秋叶边走边说:“这些塔里埋的可不是什么高僧大德,全都是海圣和尚害死的小孩。”
魏临云大惊,这里少说也有五六十座小塔,意味着海圣和尚已经害死了五六十个小孩,世间竟有这样的和尚,实在令人毛骨悚然。他问道:“这恶僧为什么要这么做?”
秋叶说道:“其实也不为什么,只不过是因为这和尚前几年突然喜欢上了一道菜,叫作生吃猴脑。不多时,这岛上的猴脑就被他吃光了,他按捺不住,便编了一个谎言,说要度灵童转世,几年下来,或抓或献的也就吃这么多小孩子。”
魏临云怒道:“你既然知道他的恶行,为什么不阻止他?”
秋生却笑了起来,说道:“我为什么要阻止他。那些把孩子献给他的人都愚不可及,活该!那些被抓来的只能说他们运气不好。我救他们,谁又来救我?你不要怪我狠毒,我只是不希望别人比我过得好。”
魏临云无话可说,秋叶的见死不救,说到底竟然还是他的错。
二人走到了一座高塔前面,魏临云见塔上写着三个金光大字,通天塔。秋叶笑道:“有我在,师哥你就会畅行无阻。”她又说道:“唐人贾岛诗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师哥,你说是用‘推’好一些,还是用‘敲’好一些?”
魏临云见这通天塔没有门,知道秋叶吟诗有意,便说道:“贾岛当年在这‘推敲’二字上着磨难定。他去请教韩愈,韩愈说用‘敲’字更好。从诗的意境而言,用了这个‘敲’字之后前句写静,后句写动,一静一动诗意绵长。从常理而言,既是僧人作客,用这个‘敲’字更显对主人家的尊重。”
秋叶笑道:“那师哥也同意韩愈的说法,用‘敲’字?”
魏临云摇了摇头,说道:“此时当用‘推’字。韩愈是儒家子弟,儒家以礼为贵,他自然会说用‘敲’字好。但贾岛诗中的僧人却是佛家,佛观天下,无物平等。门内有人,树上有鸟,人与鸟同轻同贵,以‘敲’字重人轻鸟,不是佛家所为。海圣和尚也算是个僧人,所以此时,敲不得,用推为好。”
秋叶点头笑道:“多年没见,师哥还是那么博学多才。”说罢,她在“天”字上轻轻一推,通天塔旁边的一座小塔移了开来,露出一段台阶,秋魏二人走了下去。
台阶一直向地下延伸,魏临云随秋叶走了一段,秋叶忽然又向回走。秋叶走了半段,然后在墙壁上连敲三下,石墙洞开,她向魏临云笑道:“这叫回头是岸。”二人入洞,洞中又有一段石阶,向上走了不一会儿,便到达了通天塔的第一层。
秋叶笑道:“看来鱼通天这个废物对裳儿师妹好得很,要把她蒸得又白又嫩。师哥,你看。”魏临云见地上有一口大锅,锅上放在一个巨大的蒸笼,云裳正坐在蒸笼上一动不动。魏临云叫道:“裳儿!”云裳睁眼见是魏临云,晕了过去。
魏临云冲了上去,却被一股蒸气挡住了,白色蒸气由水化而成,比沸水更热,更容易灼伤皮肉。魏临云退了回来,说道:“难怪裳儿下不来。”
“这个女人你们认识吗?”另一个女人从地道里走了出来,向魏秋二人问道。
魏临云回身见这个女人一头鹤发,面色红润,腰上配剑,便问道:“前辈可是朱红柳朱老前辈?”
朱红柳莞尔一笑,说道:“哪里来的年轻后生?我师姐没有为难你吧。”
魏临云微微笑道:“多谢朱前辈关心。”他看这朱红柳七十来岁,神情言语很是柔和,若不配剑,简直就是一个慈祥的阿婆,与杨果儿截然不同。他接着又说道:“朱前辈,杨前辈为了救我被羌笛打伤了,性命无碍,现在或许还在村外。”
朱红柳眉头皱了皱,质问道:“我师姐脾气虽然不好,你也不至于忘恩负义吧。”
魏临云脸上尴尬,经朱红柳这么一问,他也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放下杨果儿。
秋叶打岔说道:“朱婆婆,你怎么也在这?难道也是为了这蒸笼上的女子?”
朱红柳看了看云裳,说道:“我倒不是为她。我要找的是莫如兰。鱼大夫人,莫如兰在哪?”
秋叶笑道:“十年前不是说好了吗?我们河水不犯进水,你怎么找上门来了?”
朱红柳冷笑道:“河水不犯井水?你们这个二夫人怕是犯了我们。你最好把她叫出来,我问个清楚。若是冤枉了你们,我自然会向你们请罪。”她说的平淡,但神情之中却甚是笃定,给人一种坚定的感觉。
秋叶不禁问道:“怎么?小贱人哪里得罪你们了?”
朱红柳闭嘴不答。
秋叶笑道:“你如果真要找她,那你就应该去问鱼通天。”
朱红柳正要说话,另一个声音岔了进来:“谁要找我?”三人见地道里又走出了一个人。这人光头肥耳,一身红袍,少了一只胳膊,他向魏临云扫了一眼,向秋叶笑道:“夫人,这位就是你的师兄?果然一表人才,就是穿得寒碜了一点。”
魏临云笑道:“想必你就是海巫教的教主鱼通天了。师妹,果然像位高僧。”
秋叶脸上一红,向鱼通天嗔道:“姓鱼的,你不是忙着置办亲事吗?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鱼通天缩了缩头,小声答道:“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王二说你来了,我连鞋都没换就过来了。”
秋叶冷冷笑道:“是来看我的吗?不见得吧。新娘子上蒸笼,又白又嫩,你恐怕是等不及了吧!”
鱼通天脸上肥肉颤抖,显然对秋叶这大夫人很是忌惮,他向蒸笼上看去,见云裳已经晕倒了,心中焦急,欲要上去,见秋叶在身前,又不敢妄动。
朱红柳咳了咳,对鱼通天说道:“鱼教主艳福不浅,但愿你能教束有方,莫要误了别人。”
鱼通天大声叫道:“朱婆子,这里是我的地盘,还轮不到你教训我。”
朱红柳平静的说道:“老婆子本来不想掺你这个热闹,现下我师姐要紧。你告诉我莫如兰在哪?我有几句话要问她。”
鱼通天心里一动,他一心忙着迎娶云裳,并没有理会伤重的二夫人莫如兰。秋叶瞧出他的心思,向朱红柳笑道:“朱婆婆,今日是我海巫教置办喜事,你若有理,便通个情,改日再来。你若有情,便让个理,晚上和杨婆婆羌笛先生一起来喝杯喜酒,以前的事,以后再算,如何?”
朱红柳笑道:“大夫人果然识得大体,但我朱老婆子是山野里长大了,不懂这些情不情理不理的。”她细语软词把话说完,身子便已经掠出,起步一跃,剑扫白尘,将云裳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