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邱家的楼梯对我来讲已经是轻车熟路了,这几个月,我每次来时他都早早地站在阳台上看着我走过去,然后我一进门洞时便会听见三楼推开门的声音。不过这一次却安静了许多。
到了三楼后,我抬起手,犹豫了一下,因为我不确定老邱到底在不在家,但还是轻轻地用手背敲了三声。屋里面没有动静。我加重了力气,又使劲磕了磕那破旧的木板,还是没有回音。
我有些沉不住气了,正准备改用手掌去拍时,我发现原本是透亮的门镜里,突然变黑了一下。我想,这屋里肯定有人!可他为什么不开门呢,连问也不问一声?我有些失望,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难不成是霍总在其中做鬼?
我不大爱勉强别人,觉得老邱定是有他的难处,也许等过一阵子他就会主动联系我呢,于是我便转身打算离开这里了。正在我迈下第一个台阶时,门却开了。我立马回头望去,一眼就瞧见老邱藏在门缝里面。他一只手紧紧地握着门把手不放,另一手抓在墙角上,透过他披散着的灰白色头发,我看到了一双肿胀又通红的眼睛。
“邱叔,你?”我惊诧地问道。
他两个眼珠向四周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我的身上,定了一会神,说:“进来吧。”
我从半开的门进去后,老邱痛快地把内锁挂上,然后便去厨房端了一壶茶水。我四处打探,发现墙上的邮票不见了,木桌的玻璃下面也干净了,我好奇地问:“您这是清仓了啊?都卖给谁了?也不说给我留点。”
老邱抿了一口茶,又把杯子放下,慢悠悠地起身走向了他的衣柜。他并没有打开柜门,而是站在那斜着脑袋看着我说:“小南,我问你,猴票现在是多少钱?”
我盯着他眨了一下眼,回:“哪年的猴?”
“你呀,跟他们学歪了,装糊涂!”老邱歪着嘴,绷紧了脸颊上的皱纹,顺着他眼神的方向,他看的似乎是我的脚。
我咽了咽唾液,回道:“市价一万六千八,怎么了?”
他又问:“那四方联的猴呢?”
我说:“那更贵了,整个屿东城也就二十来张,得七万多。”
老邱终于把脸朝我转了过来,可身子却看是面对着柜子,他使劲地提着眼皮,眼珠下面露出白花花的一片,几根血丝在上面颤颤巍巍地晃动,他又问:“那,整版的猴呢?”
我靠着墙,把两只胳膊交叉到一起,心里琢磨着老邱到底卖的什么官司。我缓了口气,回道:“在网上没见几个人卖过,印象里好像是一百六十万。”
老邱把头又转了回去,摇了摇头,哼了一声,随后突然双手使劲把柜门一拉,灰尘满屋乱飞。我捂着嘴,眯起眼睛,见他弯下身子把胳膊伸向里面,翻了好一阵子,抽出了一本大邮册。老邱把它举起来重重地往床上一摔,说了一声:“打开看吧!”
我开始意识到有些不对劲,难不成这里面藏着一版猴票?于是我小心翼翼地用手触碰着邮册的一个角,慢慢地把它翻开,一片藏红色映入眼帘,上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八十只黑色毛猴,猴子旁边印着“80分”的字样。
我屏住呼吸,这就是我从未见过的整版猴票!然而,这不是一张,而是厚厚的一沓!我把邮册撂在了那,向后退了半步,抬起头,傻呆呆地望着老邱,说不出半个字来。
但老邱却十分淡定,他随手递给了我一个40倍的放大镜,又冲着那些猴票点了点头。我拽出来一张,用手心托住它下面,举着放大镜,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瞧着。那黑色的猴子,毛发栩栩如生,眼睛中带有暗记,朝窗外的太阳一晃,感觉它身上放出金灿灿的柔光。
我又抬起头和着老邱说:“没错啊,是真的。老邱,你!你发财了啊!”
他连忙上前捂住了我的嘴,手上有股难闻的中药味。见我逐渐平静下来后,他手指着那些猴票,说:“你要不要?”
我有些犹豫,其实我做梦都想把它们卖出去,那样我一个月的提成,恐怕一个信封肯定是装不下了。可当那些梦寐以求的东西突然之间放到自己眼前的时候,人却总是感到恐惧的。我颤抖着说:“要不,先给我一张?我卖着试试。”
“都拿走!别给我剩下!我不要你钱!”老邱弯着腿,弓着背,好像是在乞求我一样。
可我却彻彻底底地被吓着了。这起码有二十几张,每张卖一百多万,他不要我的钱,等于没了成本,我不相信自己算出的那些数字是真的,我的双眼一刻也离不开那些猴票了,看了许久,我又问道:“邱叔,你这是干嘛啊?这些票到底怎么了?”
他把嘴张得老大,露出了门牙,又慢慢地把上下牙咬在了一起,从牙缝里一直往外蹿气,却许久没发出别的声音,直到他快岔气的时候,才用假声喊了出来:“假的!都他妈是假的!”
我迅速地在脑子里回想之前他都卖过我什么票,瞬间感觉这世界要崩塌了!没等我发问,老邱又揪着我的手说:“放心!卖给你的那些,都是真的!比他妈我娘都真!”
我还是不敢相信,又抓起一版,拿着放大镜去看,老邱一巴掌把放大镜拍到了地上,碎个稀巴烂。我吃惊地盯着他,他红着脖子向我说:“不用看啦!我亲眼看着它们印出来的,能有错吗?没错!它和真猴票长得一模一样,连暗记都一样!可它就是假的!但我说是假的没用,别人就说它是真的,因为它和真的长得一模一样!”
我感觉自己眼前有些黑,脑袋晕晕沉沉的,有气无力的问道:“那你卖过这些假猴票么?”
“卖过一张,当时我是没辙了!老伴等着钱来救命呢,孩子们都不管!可我自打卖完以后,到现在好几年了,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老邱把食指举得很高,不停地在空中挥舞着。
我又说:“那你把它们都烧了不就完了。”
“我也想啊!可我下不去手!因为它们太真了!”
“那你也不能把这赃物给我啊!”
“我没办法了!俩儿子,半辈子没管过我了,现在电视里面天天播那些破收藏品,他们知道这东西值钱了,开始来我这要分家产,我他妈离死还远着呢,要分我家产!这些天,我不敢接电话,不敢开门,连灯我都不敢开!”老邱说着说着,眼泪便止不住地从眼睛和鼻孔里往外流。
我彻底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知该说什么好,只顾着一味地往门外走,他没有拦着我。我脚踩着一阶阶昏暗的楼梯,逃命一样地跑出了这座老楼,一直到座上了公交车,也没回过头。
直到今天,我手机里也没再出现老邱的名字。
佳恩一直紧锁着眉头,双手交叉地抱着自己肩膀,臂肘拄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她说:“天啊,幸好你是个男的,当时如果换成我,我就肯定哭着喊警察了!”
我说:“这世界上,只要是人能做出来的东西,其他人就也能做得出来,就看这东西到底有没有那个冒险的价值。”
佳恩说:“你说这句话的语气,倒是有点像那个霍总了。”
没过多久,我就向霍总提出辞职了,他以为我要和老邱一起做生意,便说老邱那没发展,不是长久之计。我说您多想了,我不会再联系老邱,因为他疯了。霍总问我那是为什么,我说,我不想再干坑人的事了,每天接触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内心有愧。霍总又说,他明明已经把我未来都规划好了,这样未免太可惜。我笑着回,我爸妈给我规划的路我都没听。
临走前,祖哥送我到门口,对我说,小南,以后发达了想着点你祖哥啊,没准以后要跟着你混呢,我回头学着他平时惯用的表情,对他微微一笑。
卢姐也跟着我一块走了出来,她对我说,小南,以后有空常回来看看,同事们肯定都会想你的。我往下迈了一个台阶,转身抬头望着卢姐说,您想着我就行了,当初给我第一个装工资的信封,我还留着呐。
待他们都回到大厅里后,我站在马路边,又瞧了瞧这个朝夕相伴的大门,它和我当初刚来的那天一模一样。祖哥,霍总,卢姐,还有刘雪,他们的身影一个个的出现在我眼前。我突然感到好可惜,心想,为什么每件事情都不会称心如意呢?为什么它们都不能像从前那样自始至终呢?
回到住处后,我开始收拾行李,在另一个屋里正和田冶亲热的猴子似乎听到了些动静,便光着膀子来到了我的屋。他诧异地问我:“你干什么?”
我说:“刚用辞职的钱租了套房子。”
他又问:“你辞职啦?这得庆祝一下啊,不是,你租什么房子啊?”
我说:“在这住太打扰你们,况且,每次见着田冶时,我都会想到刘雪。”
猴子半天没再吱声,看着我把一件件东西装进箱子里后,才开口:“我送你啊。”
我拉起行礼箱,说:“没事,我下楼叫辆出租车就行。”
出来后,我想起当初和猴子刚到这时的对话,他说二楼方便搬家,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