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颖写起小说来仿佛用了中国山水画的一种技法,皴。不同的是,画家的笔底下是颜料,而宿颖的笔端却是细节。
《不需要》是宿颖的短篇小说集《禁止抒情》中的一篇。“我的轮廓,所有人的轮廓,都有跳动的边缘线”,该小说的第一笔,是久戴眼镜的近视眼患者共同的体验。当然,宿颖不会平白无故地以突然摘下眼镜的“我”的即时视物感来开启一篇小说。第二笔来了,“我沉浸其中,并不知道旁边的老爸不见了。”读过宿颖“皴”出来的两个细节以后,再看一眼篇名“不需要”,一篇无中生有的小说似乎有了眉眼:这是一篇关于父亲在家庭中失位的小说。对吗?心急的读者发现,宿颖并不急着公布答案,而是按照自己的节奏一笔一笔地“皴”着。《不需要》的轮廓会因此越来越清晰吗?
被父亲拖着来理发店做头发的“我”发现爸爸不见了以后,先去穿着包臀短裙和肉色丝袜的洗头妹手底下找,没有;又去做脸的单独小间里找,没有;再去给客人做全身SPA和精油开背的房间里找,还是没有。
爸爸不告而别,对家庭而言是一个大事件,写小说的通常会就此洋洋洒洒开去,或者叙事或者抒情或者议论地铺排爸爸不告而别的前因后果。
但是宿颖,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一笔一笔地“皴”她的小说。
“我”跟男友张吉倾诉起被爸爸冷落理发店里的委屈:与女儿一起去理发店的爸爸必须先走一步前,要不要跟女儿打声招呼免得女儿担心?张吉却道:“当爹的又没有义务向女儿汇报行程。”
爸爸喝多了回家总要向“我”倾吐心声:“老爸就你这么个女儿。我挣这么多钱干吗呢?”
张吉一心要实现财务自由,他以开一家奶茶店起步。只是,张吉奶的奶茶店开出来之前已与“我”分手。张吉几次让“我”去他的奶茶店,“我”答应了却从来没有去过。
爸爸另外还有一个家,“我”知道以后跟爸爸吼,被妈妈拦住,“爱是没有了,不能再没有钱。爱算什么,钱就是爱,爱就是钱。”
跟张吉好的时候,蹭他们公司的票去看周杰伦演唱会。进现场前,两个人为确定一个合适的时间去吃晚饭而磨磨蹭蹭,结果,只好买了肯德基的两盒上校鸡块搁在张吉的车前盖上充当晚餐。
……
都是宿颖写在《不需要》里的细节,散乱得让人抓狂:“我”究竟不需要什么?然而,一幅中国山水画的创作过程不也如此吗?就看见画家提笔在宣纸上左一笔右一笔的,看得旁观者不明所以;可等到作画的那一位宣布作品已完工,我们再凑前一看,可不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嘛。那么,等读到《不需要》的结束段落,宿颖写作这篇小说的意图会水落石出吗?
“我就总也忘不掉那天我们站在车前分吃上校鸡块。鸡块要蘸甜辣酱吃才好吃。有一个细节我印象深刻。他咬过一口的鸡块,再去蘸酱,他会把鸡块在手指间转90度,坚决不让自己碰过的地方再去碰那个酱。他是个绅士。可他不需要那么礼貌的,完全不需要。”这就是《不需要》的结束段落,我们试着从中找出关键表述来整合被宿颖写得貌似毫不相干的那些细节吧。张吉是个绅士、“我”觉得张吉的礼貌不合时宜,应该是其中的关键。以此来归拢整篇小说里被宿颖如画中国山水画那般“皴”得东一笔西一笔的细节:“我”觉得张吉的礼貌不合时宜,经验来自实现了财务自由的爸爸不负责任的生活态度;而我就是不去张吉的奶茶店,是怕向着财务自由一路狂奔的张吉,会慢慢丢失他的绅士风度。
也就是说,《不需要》是一篇年轻人的失望告白。宿颖以散点勾勒的手法,暗示应该豪情万丈的年轻人,怎么会变得不会抒情的。
但是,“禁止抒情”而非“不会抒情”才是宿颖第一本短篇小说集的书名!通常的短篇小说集,会以所选小说中的一篇篇名作为书名,宿颖却凭空给出了这样一个书名。只有读完了《主动权》、《关于恋爱的七个著名现象》、《水管漏了》、《不需要》、《远到你没有办法轻易回去》、《代价》和《济南的冬天》等《禁止抒情》里的全部7篇小说,才会觉得,没有比“禁止抒情”更恰切的能够统领这7篇小说的词语了。
《关于恋爱的七个著名现象》是集子中最长的一篇小说,内涵却未必是集子中最丰厚的一篇,无非是长相普通的女孩大学毕业以后虽谋得了一个留校任教的好职业,但孤身在异乡倍感寂寞的故事。她很想身边有个熟人,恰巧发现感觉那会儿对自己颇有好感的中学同学刘学也在同一座城市。她幻想着、揣测着与摄影师刘学相见时会有什么样的奇迹发生。为此,她改变自己的穿衣习惯、尝试佩戴隐形眼镜、尝试新发型……在虚拟空间没有得到刘学的热烈回应后,她找到刘学的工作室。她发现,能拍出好照片的“刘学摄影工作室”,其实就在小杂院之间,尽管如此,“我有说不出的喜欢”。但刘学呢?
“你怎么来了?”
“我,我想拍个照片。”
“怪不得想到我了。想拍什么照片?”
“呃,我本来以为你这儿会是像普通照相馆那样的,所以我就想拍个……拍个证件照吧。“
明明是去寻找或者期待奇迹的,却落实在了一张证件照上,特别是这篇小说结束在”只有照片是真的“这句话上,让读的人与写的人瞬间有了通感:并不是年轻人不想抒情,而是他们身处的当下以这样的那样的、显性的隐形的阻隔,禁止他们抒情。
所以,《禁止抒情》不是一本无病呻吟之作。宿颖以小说在替同龄人吁请《不需要》中“我”爸爸那样更有话语权的父辈们,给他们尽情抒情的时间和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