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途

【按】本想为本篇取题为“老险先生”,后来觉得好像不太好,改用了现在这个;另:我一直认为,故事应该追求细节的真实,却不必追求情节的完整,所以我的故事情节总是故意残缺的。以上两点,不知读者诸君怎么看,敬请赐教。

       今年寒假,竟然闲下来了。想起退了休回老家隐居的老和,电话过去,“来,来!”老和像发布命令似的,又立马把位置微信给了我。

        我和老和是忘年交,我小他二十多岁,刚见面时他叫我“小邱”,熟识之后,他称我“老邱”,说这是为了忘记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说话方便。确实,自那以后,我们真的无所不谈起来。我爱听他讲的所有故事,尤其是老险的故事;他爱读我发表在网络上的所有文章,尤其是改编自老险故事的小小说。我们都向往做隐士,却又都觉得在一事无成的情况下不该有这种想法。“唉,我还有两年退休,很快就能实现‘隐士’梦了……”五年前他如是说。转眼他已退休三年了,我也快变成真正的“老邱”了。我在电话中多次说去他家乡玩,却始终没有时间。我是个爱冲动的人,这回有了空,又接到“命令”,便一时兴起,简单收拾一下,第二天一大早开了车就直奔山东二十里铺方向去了。

       出发时南京正下着雨,到了盱眙地界,空中零零星星地飘起小雪粒来,这才想到前几天发布过多地暴雪黑色警报来着。我有些担心,却又感到刺激:“北方的雪”在召唤我呀!

       快到淮安时,原来萤火虫般的小雪粒中渐渐夹杂了漂亮的大雪朵,恣意绽放在灰色的天空下,尽管还比较稀疏,却早已在招招摇摇呼朋引伴了。有几片飘到窗玻璃上,立即变成了几小粒水珠,随着一片片雪花的粘附,窗玻璃外面形成了一条条水线,在染了灰尘的地方划出了一条条浅浅的小沟。我打开雨刮器,小沟便被抹平了。想起前几天在手机天气预报图上看到的徐州和山东大片区域里的可怕的黑色,理智有点儿占据了上风。

        我在洪泽湖服务区停下车,吃了点东西,隔着窗玻璃看外面的天气,纠结着下一步计划。想掉头回去,怕吃人耻笑,尤其老和那张嘴,简直像“无产阶级绞肉机”,如果打退堂鼓,估计将后好几年在他面前也抬不起头;更为重要的是,我难得的“到北方看雪去”的机会就错过了;又觉得已经离开南京三百里,半途而废算个什么呢?……想到这里,我只好“脚一跺”“心一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导航告诉我,从我所在的位置到“二十里铺”还有四百多公里。“二十里铺,我要征服你!”我加足了油,驾着车,迎着渐渐密集的大雪朵,像海明威笔下那个期待抓到大马林鱼转运的老头儿,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过了宿迁,借着风势的雪便一团团、一团团地斜着喷吐,像漫天的大火,吞噬着所有遇到它们的东西,我很担心它们会“烧坏”前挡玻璃。车仿佛开进了另一个世界,银白的视野中除了漏着黑天的雪帘什么也没有,无论是透过前挡玻璃还是对着后视镜,都看不到一辆车,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这辆车和它与空气和冰雪摩擦的声音……白色的世界愈显寂寞起来。我打开大灯,飞舞的雪花在灯光前闪闪烁烁,能见度更低了。

       再往前开,老和电话来了:“别来啦,大雪封路啦,你那小车开不进来!”我产生了骂娘的冲动,对着手机大吼:“我已经过了宿迁了!”那头沉默了一下,撇着闽南话说:“就近找个服务区呆着得啦哦!”恰巧导航里甜美的女声响起:“前方两公里服务区,有需要请驶入。”我的心情顿时大好,小心翼翼地驾着车向前。雪似乎小了一点儿,路上的积雪却越来越厚,我试图加快速度,可一踩油门,便感到车轮似乎空转起来,只好放慢车速。偏偏此刻,雪又大了,空调的热气闷得我满头是汗。缓行数百米之后,我觉得我的车已经走不成直线了,估计是前方的道路被先行的车压出车辙,有些地方积雪板结,又被新雪覆盖的结果。我知道这样开车是极其危险的,好在离新沂服务区又近了一些,“嗯,坚持一会儿就到啦!”我鼓励着自己……

       就在我蛇行着向前的时候,就在我前方不到三十米的地方,好像是从一个雪堆中,突然出现了一双惊恐的红眼睛——那是被积雪覆盖着的一辆车的尾灯。正好是上坡路,我定睛一看,它的前方是一条隐隐约约连成白蜈蚣一样的车队,一双双红眼睛闪烁在肢节间……我猛踩刹车,轮间发出一声怪叫,车子在雪地上向前滑行了四五米斜着车身停下来,我又猛拉手刹,车子又倒溜了一两米这才定住,而后视镜里,一双大眼扑闪着直奔我的车尾,接着是一长声刺耳的刹车声,接着从清晰到模糊,后面又传来一声声刹车声……

       我满头是汗,坐在车里等待着。那条白蜈蚣似乎被冻僵了,大半天一动不动。又过了半晌,前面那个闪着红眼睛的“雪堆”的左面豁开了一个口子,从里面挤出一个人来,他好像又用雪堵上那个口子,然后将厚厚的羽绒服的拉链拉上,立即被包裹在扯天扯地的雪幕中。他的鼻孔拖着长长的热气,起初好像是迅速长出了一对上细下粗的灰色象牙,然后就变成烟了。他蹚着脚走到高速路的护栏边,向前方望了一会儿,开始哆嗦起来。他哆嗦着掏出一盒烟,哆嗦着打开,哆嗦着抽出一支,哆嗦着叼在嘴上,哆嗦着在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哆嗦着用左手护住风,哆嗦着试图用右手点着香烟,尝试了几次也没有成功。——终于点着了,红红的烟头便在雪幕中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摇晃起来……

       我的烟瘾也犯了,便也打开车门钻出去,当我在裹着雪花的风中站定的时候,那个人却又钻进车里去了。我事先已拉好了羽绒服,把帽子下面的捺扣按得紧紧的,可寒气仍然从四面八方钻进了我的皮肤,刚才因为紧张和闷热而汗湿了的羊绒衫立即变成了“铁衣”,嘎嗒嘎嗒嘎哒……我的牙齿便像嚼起了爆米花……我只抽了两口烟便赶紧扔掉钻回车里紧紧关上门。透过后视镜,后面的“雪堆”有的也像前车一样豁开口子钻出人来,然后再钻进口子,关上“雪”门……

       显然,服务区已经饱和,再容不下一个人了,我相信所有已经“占领”服务区的人是无论如何不会挪窝了。

       我把手机连上充电宝,并不想下面该怎么办。我这么没心没肺完全是因为想到了老和,想到在听了老和讲述的许许多多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人生故事之后,我似乎已经养成了一个让我感到自豪的习惯:在遭遇困境时告诫自己——别整那些无用的。

       也就在此刻,手机响了,我以为是老和的,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显示的地点是江苏徐州。我按下接听键,一个苍老而又洪亮的徐州腔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老邱么?俺是老险——!你到哪了咧——?”

       “不认识。”我回了一句,准备挂电话。——这年头骗子多。

       “俺是老和的朋友老险、老险——!老和安排俺……”那头声音更大了,就像朝鲜战场上的王成一样,跟枪炮声较着劲:“长江长江,我是黄河,我是黄河!”

       “哦,老险!”我终于想起了他,想起了跟老和散步的时候,他常常提到的那个聪明绝顶又荒唐绝顶的朋友,一个外号叫“老险”的人。——在老和的口中,他的故事非常曲折离奇:“……你不是想写‘真正’的小说吗?”老和一次又一次对我说过,“他的故事胜过一百本小说……”

       我告诉了他我在新沂服务区南面大约三里路的地方,刚想告诉他车牌号,那头却抢先说“你等着——”便挂了电话。

       老和讲述的老险的故事让我特别想结交老险本人,像那些我想象中的追星女孩一样,我的头脑中经常根据他的故事勾画他的形象,有很多次确定了他的身高、体重、眉眼,甚至确定了他举手投足的习惯。有一天老和抱来一大摞杂志,告诉我每一本上面都有老险发表的教育教学论文。我读那些文章,好多观点似曾相识却又十分新颖,便十分怀疑他是个投机分子,然而我在网上查重却又找不到任何依据。我希望见见这个老和口中的“人生大赢家”,曾经不止一次要求他在老险到南京的时候让我请他喝顿酒,其实是想证明我对他的怀疑是对的,却一直没有机会,也就是说他在老和隐居之前的几年间一次也没有到过南京。想到在这个风雪载途的北方的午后,能够单独与他在这个对我而言完全陌生的荒郊野岭相会,我觉得人生真是一场奇异的旅程……——幸亏以前没有见过他!

       过了许久,我仿佛与世隔绝了。我想打电话问老和,可问他他能怎么办呢?我想打电话问老险,怕他觉得我在催他;再说了,就算不怕他见怪,催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该咋咋的?便只好这么待在车上耗着。

       不知道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一千年……雪幕中,几十米开外,一个蹒跚的身影出现了,看上去磨磨蹭蹭的。三十米左右了,我依稀看清:一个显然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中等身材的老头在齐膝的雪中跋涉着,每走到一辆辆车头,便扒拉一下积雪辨认一番,接着将手袖进大衣袖里继续向我这头走……我的心狂跳起来,一直被压抑着的焦虑感这回被一扫而空了,内心充盈着新婚花烛夜般的狂喜。——他应该正是传说中的老险!

       我使劲打开车门,冲下车,车门也没关,踉跄着向前跑去,边跑边喊:“老险先生!老险先生!……”

       此时他正在扒拉和我隔着三辆车的又一辆车子的车头,听到我的叫声,费劲地直起腰,扬脸向我看过来,被冰雪糊住的脸立即裂开了,浓重的徐州腔像一声炸雷:“老邱——!”

       他头戴一顶三块瓦帽子,帽耳朵垂下来扣在下巴下,口中喷着的热气,像抽烟一样一阵一阵随风夹带大雪飘散开来,两条腿一深一浅地在雪地里拖拽。我紧跑十一步扶住他往我车边走,他咧着结着冰碴的嘴喘着粗气,笑了:

       “嘿哟!俺找号码咧——!像不像个侦察员——!老和记得你车牌号——!”

       我连声说着感谢的话,说给您添麻烦了不好意思,他并没有搭话。

       走到车边,我帮他拉开右车门。他屁股坐到座椅上,费劲地将两条明显有差异的腿收进车里。我帮他关上门,从左边上了车。我看见他深筒雨靴上是一层厚厚的冰雪,上沿处有烂泥的斑点。

       车内暖和和的,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脸上的冰碴开始融化,一会儿就“汗淋淋”的了。他的在我头脑中构思了很多遍的整张脸便真实地出现在我眼前了:眉眼、口鼻轮廓分明,左腮上有一个一寸多长的刀疤,据说是当年报复他的情敌中途改了主意留下的。联想到他的腿,老和说那个情敌本来想用刀在他的脸上打个大“×”,刚花了一寸多长,审视他那张特别英俊而又不屈的脸,心突然软了,就改为割断他的脚筋了。治好后,他的腿便显得一条长一条短了。……哦,一个高挑帅气的美男子为了抱得美人归竟然弄成了这样!想象着他遭受毒刑时的惨状,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

       斜眼看老险,他已经脱下了帽子,解开了军大衣的对襟。他的头发和胡须都很黑,额头的皱纹虽然很深,脖子上的肌肉看起来却很结实,神色坚毅而沉静,虽然胡子拉碴的,却不像已经退休的老人。……

       “……老和不叫俺提前告诉你——,说你是个作家——,让你多体验一会儿人生的低谷再体验巅峰——。……”他笑道。在我眼里,那道刀疤在他的脸上有了非凡的意义。

       “这老和,真是个老顽童!不过听到您的声音,我确实体味到了什么是人生的巅峰状态!——哎呀,什么‘作家’哟,那是老和拿我穷开心哩!老实说,写到现在,连一篇东西都不好意思向报刊杂志投稿,写两句发朋友圈算个啥?……”说出这些话后,我便后悔起来:因为我承认我听到他说老和叫我“作家”的时候心中满满的都是得意,说“不好意思向报刊杂志投稿”是为了表现我不是个追名逐利的人。我真的不追名逐利吗?如果真如老和所言,老险经历了那么多的人生故事,他一下子就能从我的话中听出我的不诚实。想到这里口中便结巴起来:“呃……真的、真的!呃……”嗫嚅了半天,我才找到话,“我读过您的所有教育教学论文,您,老险先生,才是人生的大赢家。……”

       老险半天没有答话,目光专注地看着车外的雪,从他的表情中我看不出什么意思来。我希望他能高看我一眼,总想着再说些什么。

       ……

       “有烟不——?看来老和什么都跟你说了——!”他将深邃而又平静的目光投向我,让我感到神秘却不恐慌。

       我连忙拿出香烟,抽出一支,双手递过去,帮他点上火,自己也点了一根,思考着怎么回答。烟雾缭绕中,我们的话匣子打开了。抽完一根,老险又向我要一根。我感到他是个直率的人,说话也就不拘束了。他讲了老和的一两个故事,都是我先前没有听说过的,言语间带着情感,特别重视细节。我发现,他调侃人的水平一点也不比老和差,而他们的共同特色是:只会逗人捧腹却不会对人产生伤害,能击中说话者的要害却不会让说话者当众尴尬。他的绘声绘色和手舞足蹈让我忘掉了他的年龄。我们又谈当下的教育,谈俄乌战争,谈房价,谈文学……

       “……忧郁,是作家和诗人的本色——!你的眼神告诉俺你是个敏感的不会撒谎的‘好孩子’——!冲动是年轻的标配,这么一个多变的季节,你能来个‘说走就走的旅行’——,让俺喜欢的了不得——!……”

       ……

       “……咱们随遇而安吧——!把车撂这,走,到俺家喝酒去——!”

       “远吗?”

       “才十一里半——!”

       “好!我带了‘梦之蓝’!”

        “切切切!俺茅台——!怎样,比你的——?”他又哈哈大笑起来,眼神中有孩子气,口气中满是市侩气。

       我看看窗外,天已经全黑了。正准备着下车,老和电话来了,他是打给老险的。

       “俺接到老邱啦!”

       ……

       “你放心——!俺保证作家安全——!”

       ……

       “怎么啦?你想到俺这来喝酒啊?俺翘首以盼——!……”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好大,简直要把车顶掀开。这时我掌握了他的言语规律:尾音总是带着弯拖得老长并且大多扬上去(前面的记录中的破折号就是这个意思)。

       ……

       我们在车上装备好一切。我锁了车,拿着手机、充电宝,把双肩包背到背上,打开手电筒照着前方的路,在老险的带领下摸索着向前走,一边气喘吁吁地聊着天。……

       我只顾跟着老险走,今天的经历真的像做梦似的!

       “……俺俩——俺和老和,哼哧哼哧……——老和真没告诉过你俺俩之间的恩怨情仇——?哼哧哼哧哼哧……”他喘息的声音似乎在提醒我:这是个免答题。

       长长的白蜈蚣肢节间的红眼睛接二连三地闭上了,白蜈蚣的大部分身体也随之消失了,我们的前前后后还有些打着电筒跋涉在雪地里的人影,而雪并没有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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