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第一与年级第一》

《倒数第一与年级第一》

我这四年的婚姻,像塞在抽屉最里层的旧作业本,皱,擦不净的橡皮屑,还缺角。秦远是我的丈夫。如今他躺在那张两米宽的床上,背对我,呼吸匀称得像数学公式,不出错,也没温度。我盯着天花板上一点微弱的反光,想起的却是高中教室吱呀转的老风扇,搅动着粉笔灰和汗味,还有我那永远填不对的答题卡。

我爸走的那年,我十四。他替一个被刀抵着喉咙的小女孩挨了一下,人就没了。报纸登了三天,称他英雄。英雄?我妈捏着报纸,手指掐进铅字里。“英雄顶什么用?英雄能让你吃饱饭?”她以前说话细声细气,连巷子里的野猫蹭她裤脚,她都蹲下来柔声细气说话。爸一走,她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头到脚砸碎了,又慌忙捡起最锋利的碎片把自己拼凑起来。她跑去菜市场,为了一把小葱三毛钱,能叉着腰和人吵半小时。她的嗓门越来越粗,眼神越来越硬,硬得能硌疼人。邻居远远看见她都绕道走,背地里叫她“梅疯子”。她不在乎,她把“梅疯子”三个字当盔甲,裹着我和她自己在世上横冲直撞。

班里有几个碎嘴的男生,学我妈在菜市场跟人吵架的泼妇样,怪声怪调,引得哄堂大笑。我抄起墙角的扫把就扑过去,追得那个带头起哄的满教室鸡飞狗跳。眼泪憋在眼眶里,烧得滚烫,就是不肯掉下来。我没看清路,一头撞在一个硬邦邦的胸膛上。薄荷混着淡淡洗衣粉的味道。抬头,是秦远。他手里抱着一摞作业本,眉头微皱,侧身避开我,没说话。那个被我追打的男生趁机溜了。

那天晚自习,班主任敲着讲台,说新学期新气象,要搞学习互助,好生带差生,共同进步。她拿着花名册,第一个念的就是秦远,年级第一。然后是我,梅小满,班级倒数第一。“秦远,你多帮帮梅小满。”

桌椅拖动,吱吱呀呀。他抱着书包坐到我旁边。我的桌子还有刚才扫把蹭上的灰。他的桌子干净得反光。他拿出课本,笔记本,文具盒,一一摆好,连角度都透着精确。我抠着指甲缝里的灰,觉得连呼吸都在打扰他。

“你的书。”他指了指我摊在桌上的物理书,角全卷着,画满了乱七八糟的小人。“挡到我记笔记了。”

我默默把书往自己这边挪了寸许。

日子就这么往下过。我妈跟人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我的成绩稳稳垫底。秦远是钉在成绩单顶端的名字,而我,是那个需要把成绩单折起来才敢回家的名字。我们做同桌,话很少。多半是他丢过来一张写满解题步骤的草稿纸,或者在我对着选择题瞎蒙时,用笔点点正确答案的选项。

“为什么选C?”

“磁场方向。”他言简意赅,目光没离开自己的竞赛题。

“哦。”我假装懂了。其实我连题目都没看懂。

有时我带糖,水果硬糖,廉价的那种,花花绿绿的糖纸。偷偷塞一颗到他笔盒旁边。他从不吃,下次打开笔盒时,那颗糖会原封不动待在桌面上。我就自己剥了吃掉,糖块抵着腮帮子,嘎嘣嘎嘣响。他会在这种时候笔尖顿一下,然后继续写。

有一次,我妈和隔壁摊主打起来了,为了争一个位置。她头发散了,衣服扣子也扯掉一颗。我接到电话跑去市场,看到她正被人拉开,嘴里还在骂,眼睛通红。周围指指点点。我冲进去,死死拽着她的胳膊,低吼:“别吵了!回家!”她看见我,愣了一瞬,那身硬壳忽然就碎了,露出里面深深的疲惫和狼狈。她闭了嘴,由着我拉着她往外走。

那天下午我迟到很久,眼睛是肿的。悄悄从后门溜进教室,坐到位置上。秦远在写卷子。忽然,他推过来一本笔记本。是他数学课的笔记,工整得像印刷体,重点还用红笔标了出来。

“干嘛?”我声音还有点哑。

“快期末了。”他看着自己的卷子,没看我。

我捏着那本笔记,边缘割着手指。我没说谢谢。心里那点酸涩的硬块,好像被这东西烫了一下。

放学时下雨了。我没带伞。站在教学楼门口,看雨幕把世界隔成模糊的一片。同学们三三两两走了。秦远走出来,撑开一把黑色的伞。他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看我。

“走不走?”

我愣着。

“顺路。”他又补了两个字,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

我钻进他伞下。伞不大,我尽量缩着肩膀,不碰到他。雨水顺着伞骨滑落,砸在地上,噼里啪啦。一路上都很沉默,只能听到雨声和脚步声。走到我家巷子口,我停下,“到了。”

他嗯了一声。

我跑进雨里,听见他在身后说:“笔记明天还我。”

后来,这把伞下了很多次雨。每次都是他撑伞,我默默跟着。有时他会突然问我:“那道题懂了没?”我支支吾吾,他就用最简短的句子再讲一遍。讲完了,又是一路沉默。

我发现他并不是永远从容。有一次数学老师突击提问,点到他旁边昏昏欲睡的我。我懵懵懂懂站起来,全班安静。秦远的手指在桌子下面,飞快地敲着摩斯密码一样的节奏,点在摊开的课本例题上。我顺着他的提示,结结巴巴念出了答案。坐下时,后背一层汗。他嘴角好像弯了一下,很快,快得像错觉。

还有一次,他代表学校去参加物理竞赛,走了几天。那几天旁边的座位空着,我有点不习惯。他回来那天,课间趴桌上睡觉。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头发上,软软的。他手指尖沾着一点蓝墨水。原来年级第一也会睡觉流口水,手上也会蹭脏。这个发现让我偷偷乐了一整天。

高三下学期,气氛更紧了。秦远越来越忙,竞赛、保送、各种考试。我们的话更少。他不再需要给我讲题,因为老师已经放弃我了。我也不再带糖,糖纸堆在抽屉深处。

一个周五,放学早。我因为值日留下打扫卫生。弄完已经天黑。走到校门口,看见秦远还站在那儿,单肩挎着书包,像是在等人。路灯把他影子拉得很长。

他看见我,走过来,“一起走。”

“你没坐公交?”

“月票丢了。”

又是沉默地走。走到我家巷子口,我照例说:“到了。”

他却没停下,说:“送你进去。”

巷子很黑,路灯坏了好几盏。我有点紧张,心跳得厉害。快到我家楼下,听到吵嚷声。是我妈,和收废品的老头在争执,为了一堆纸箱子的价钱。声音在窄巷里回荡,格外刺耳。我僵在原地,血往头上涌。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我妈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我身边的秦远。她突然就收住了声音,脸上的怒气变成一种窘迫,拍了拍身上的灰,没再理那老头,转身就往楼道里走,扔下一句:“小满,快回家。”

我羞得抬不起头,不敢看秦远。

他却很平静,说:“你妈妈很不容易。”

我猛地抬头看他。

“我爸妈说过。”他顿了顿,“你爸爸的事。”

那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么长一句话。夜风吹过,有点凉。我鼻子发酸。

“快回去吧。”他说。

我转身跑进楼道。跑到二楼窗户,偷偷往下看。他还站在原地,仰头看着这栋破旧的居民楼。灯光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身慢慢走出巷子。

后来我知道,他那天的月票根本没丢。

高考像一阵风,呼啦啦地刮过去。我考得一塌糊涂,意料之中。他毫无悬念是状元,上了最好的大学。毕业聚餐,大家吵吵闹闹,拍照,写留念册。我躲在角落喝汽水。他端着杯子走过来,周围全是恭喜和喧闹。有人撞了他一下,杯子里的可乐泼出来,洒在我裙子上。

“对不起。”他有点慌,拿出纸巾递给我。周围太吵,他俯身靠近我耳边说了一句。气息扫过耳朵,很痒。

“什么?”我没听清。

人群涌过来,把他挤开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我没读懂。

后来,我们失去了联系。我在老家读了个专科,毕业找了份普通的工作。我妈老了,吵不动了,守着那个小摊子。日子像复印机里出来的纸,一张一张,差不多。

工作第三年,初中同学聚会。我本来不想去,被几个朋友硬拉去。在KTV最大的包间,烟雾缭绕,鬼哭狼嚎。然后我就看见了他。

秦远。他坐在角落的沙发里,安静地看着屏幕上的MV。身边的热闹好像和他隔着一层玻璃。他变了点,又没变。轮廓更硬朗,但那种冷淡又专注的神情,还在。

有人起哄:“状元郎,唱一个!”他摆手,笑了笑,有点勉强。目光扫过来,看到我,停住了。

他穿过人群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空位。“梅小满?”

“嗯。”

“好久不见。”

“嗯。”

又是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一样,里面塞满了过去那三年,塞满了雨声,粉笔灰,还有糖纸的摩擦声。

他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老样子。他说他回来了,在这边的分公司工作。很巧,是不是?

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家。还是走路。夏天的晚风吹着,路边的烧烤摊烟雾腾腾。我们聊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走到我家楼下,老楼已经重新粉刷过,装了新的路灯。

“到了。”我说。

他没说再见,也没走。站了一会儿,他说:“梅小满,高中毕业那天,我跟你说了一句话。”

“嗯,洒了我一身可乐。”

“那句话是,”他顿了顿,声音很低,“‘我喜欢你’。”

我怔在原地。心脏不会跳了。

“你没听见。”他笑了笑,有点自嘲。“我后来想,算了。”

“为什么……算了?”

“觉得配不上你。”

我差点笑出来。“年级第一配不上倒数第一?”

“不是成绩。”他看着路灯下飞舞的小虫子,“你那么……有力量。活得那么使劲。我不敢。”

他说他记得我举着扫把追打男生的样子,记得我冲进菜市场拉住我妈的样子,记得我明明眼泪打转却硬憋回去的样子。他说我像石缝里长出来的草,看着弱,但刮风下雨,踩踏碾压,就是不死。

“我只会读书。”他说,“很没意思。”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像所有普通情侣一样,吃饭,看电影,压马路。他送我回家,还是每次送到楼下。他做事依旧一板一眼,连约会都像做项目计划表。但我看到他另一面。他吃辣会流眼泪,汗湿的头发会贴在额头上,讲不好笑的笑话自己先愣住。他第一次牵我手时,手心全是汗。

我妈见过他一次后,把我拉到厨房,“小满,这人……太闷了。你跟他过,会不会憋死?”

我摇摇头。心里是满的。

再后来,他求婚。没有烛光晚餐,没有钻戒。是在我家那个老旧厨房里,帮我妈剥毛豆。他突然说:“阿姨,让我和小满结婚吧。我会对她好。”我妈手里的毛豆掉了一地。

我们结婚了。搬进自己的小家。开头是好的。他真的对我好,记得我的生理期,会煮红糖水。我工作上受了气,他不太会安慰人,就默默给我削个苹果。我把家里布置得热闹又俗气,彩色的桌布,毛绒玩具堆在沙发上。他由着我弄,偶尔看着那一堆东西,无奈地笑一下。

可日子久了,问题像藏在毛毯下的豌豆,硌人了。

他升了职,越来越忙,加班应酬越来越多。回家越来越晚,话越来越少。他那套精确和秩序,我再也觉得可爱,反而成了压力的来源。牙膏必须从尾巴挤,毛巾必须按颜色挂,遥控器必须放在茶几固定位置。我做不到,他就一遍遍纠正,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比骂人还让人难受。

争吵开始出现。为鸡毛蒜皮。为我说了哪句不得体的话,见客户时穿的衣服不够正式,做的菜太咸。他说我现在不像以前了,变得……俗气了,为点超市打折能和老太太挤破头。

我冲他吼:“那我应该什么样?永远像石缝里那棵草?秦远,我要活下去!活得好看!我妈就是为了一毛钱跟人吵架才把我养大的!俗气?我不俗气早就饿死了!”

他看着我,眼神陌生。“你不可理喻。”

冷战。和好。再吵。再冷战。

循环往复。

四年就这么过去。

昨晚又吵。为什么吵忘了,大概还是那些积攒的细小尘埃。他摔门而去,半夜才回来,带着酒气。我们没再说话。

现在,天快亮了。灰白的光透过窗帘缝隙。

他动了一下,翻过身。我以为他醒了,但他没有。他的手臂无意识地搭过来,碰到我的肩膀。眉头微微皱着,像梦里还在解一道难题。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想起高中毕业那个夏天,路灯下,他说“我喜欢你”的样子。想起结婚第一年,他加班回来,累得倒在沙发上,头枕着我的腿,让我给他按按太阳穴。那时他的头发蹭着我的手心,软软的。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是我变了吗?还是他变了?或者我们都没变,只是时间把最初那点心动磨掉了,露出了里面坚硬的、不合拍的底子。

他忽然喃喃了一句梦话,听不清。搭在我肩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像是抓住了什么。

我没动。

窗外的鸟开始叫了。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日子还得过下去。吵架,和好,抱怨,忍耐。或许这就是婚姻吧,不像小说里写得那么好,也不像我想得那么糟。

他醒了。睁开眼,看到我正看着他,愣了一瞬。搭在我肩上的手动了一下,却没收回。我们沉默地对视着。空气里有隔夜酒的味道,还有灰尘漂浮的痕迹。

“几点了?”他声音沙哑。

“还早。”

他又闭上眼,手指却轻轻勾了勾我的头发。“今天周六。”

“嗯。”

“不上班。”

“嗯。”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早上想吃什么?”

“豆浆油条吧。”

“楼下那家?”

“嗯。”

“我去买。”他说着,却没动。阳光的缝隙变宽了,落在被子上。楼下的车声多起来。

世界吵吵嚷嚷的,又开始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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