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相见,终归不如不见。
不见,尚且心安。
见,却终难逃别离。
我走了许久,但依然觉得自己是在原地转着圈。
无所谓渔歌唱晚,无所谓大漠瀚海。
因为,我的心里住着一个人。
一个想见,却不敢见的人。
黄沙,天尽头,是黄沙。
(一)
我的前十三年,锦衣玉食,恣畅顺意。
我的后十三年,风霜刀剑,不尽飞沙。
我曾经无数次的想着,如果我爹爹不曾卷入党争,那自己依旧鲜衣怒马,跋扈飞扬,做个纨绔公子,那该多好。
但,许多年后,我才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那年,全家流放陇右。我亲眼见到百余人的庭院顷刻间只剩下寥寥三人,我爹,我娘,还有我。
我从小到大最要好的小厮,我曾数次以为,我与他就是书中的肝胆相照,两肋插刀的生死兄弟……
爹爹客死途中。我只是在旁边看着,明明很悲伤,却流不出眼泪。明明很难过,却发不出声音。
为了安葬爹爹,娘亲将所有的盘缠与携带的几件衣物都当了。
那年,我十四岁,心中,却想着,若是母亲也走了,我又该如何安葬她?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三日后,娘亲一病不起。
又三日,娘亲去世。
(二)
我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
只隐约记得,自己偷过东西,挨过打。似乎整整一年的记忆都有些想不起来。
时间,总会磨掉那些自己不愿想起的事。
时间,也会将自己不愿忘记的回忆打磨成发光的璞玉。
我记得,她给我的两个馒头。
很甜。
很好吃。
很想哭。
我吃得很急,因为我怕吃得慢,眼泪就会落下来;我怕吃得慢,自己会哭出声,所有的委屈都要用一口一口干涩的馒头压下去,才不会涌出来。
“不噎?”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柔和如水,清冷如月。
那年的我,如乞儿。
那年的她,如仙子。
(三)
我从来没有觉得,江湖与我如此的近。
我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会身入江湖。
陇右,断刀堂。
本着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精神,所以一直追着她,要得知她的名姓与住处,准备日后报答她。想来,是被缠得烦了,我,也就被她带到了断刀堂。
她叫明眸。
我是她带进来的,大公主就让她带我修行。
入断刀堂那年,我已经十五,早已过了练武的最佳时期。所以天天都在练习基础的挥砍。
那段日子很无聊,很累,但很开心。
虽然我在那里拼命练刀的时候,她在一旁嗑瓜子很惹人厌。
“五百四十一,咔擦咔擦,五百四十二,咔嚓咔嚓……”
吃瓜子也无法堵上她那计数嘴。
只是,如今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在我练刀时嗑瓜子了。
(四)
从最开始的练成刀法想要替明眸做事,到后来想成为守护她的刀。所以,我几乎没日没夜的练刀。
刀,我只练会了她教的那一刀。
我很诧异自己能做到如此专注。曾经读书没有半刻钟就飞出去的心,现在就牢牢的守在手中的刀身上。
这把刀是明眸铸的。刀名她让我取,我取了却一直没有告诉她。只是有匕首在刀柄上刻了“明眸”二字,然后又生怕别人发现就把刀柄用布条缠了一圈又一圈。
江湖人传言,我无名,刀无名,刀法亦无名。
然而,我有名字,只是不想说。
刀有名字,只是不能说。
而刀法,是真的没有名字。
(五)
我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只是很冷,冷的这黄沙如同飞雪。
如果没有遇见他,或许,这依旧是个寻常的日子。
“楚行天?”
“江远?”
“七年不见,可好啊!”
“她好吗。”
“谁?”
“明知故问。”
“见面就问明眸……你可是断刀堂的叛徒啊,你问我就答,那我岂不也是叛徒?除非你能逼我说,这还差不多。”
我一抖缰绳,本是不想理他的,他却叫住我道:“楚行天,你信不信,断刀堂的事,除了我没人会说于你听,反而会致你于死地?”
“不信。想来我这断刀堂叛徒的面孔,也没有几个人能识得了。”
“年纪不大,却老气横秋。若非你是我师弟,知你年纪,恐怕见了面就要被你唬的称呼前辈了。”
如今断刀堂年轻一辈中,江湖公认以他为杰,他却偏偏缠着我不放。他先一步扯住缰绳,嚷嚷道:“下马下马,来来来,我今天要为断刀堂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凭你?”
“多说无益,开打开打!且让我看看,你这些年的长进!”
其实在断刀堂的日子里我有许多事都没明白,譬如魔教与大公主,到现在我也没搞清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同样,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江远那么喜欢找人比武。
(六)
“你没什么长进。”
“现在刀已架喉,你能说了吧。”
我的确不曾有什么长进,只是刚好能胜他一招罢了。
不多,就一刀。
江远一屁股坐在地上,道:“当年你出了一刀便逼退魔教众人,抢尽了风头。你叛出断刀堂,又一刀逼退了冷师叔,而今你我之战又只出一刀,你干脆叫楚一刀得了。”
“她只教过我这一刀。”
江远叹道:“明眸教你一刀,你就只练明眸的那一刀,断刀堂其它高深刀法,你却一概不理。偏就这一刀却已惊世骇俗,到如此地步,你这算是傻人有傻福?”
“她好吗。”
江远用手将我的刀从他的喉部移开,道:“去年中元,她说想出去走走,然后再没音讯。”
“你们这么多人都没有她的消息?”
“这话说得,人家又不是叛徒,我们干嘛要找她?哎,走走走,找个地方一边喝酒一边说,不然被同门看到还以为我也密谋叛出呢。”
之后。
我们喝了酒。喝了好多酒。
他醉醺醺的对我说:“楚师弟,你可知道,当年你叛出断刀堂,明眸她哭了整整三天。”
(七)
入夜,无眠。
捡起几根数枝,填进火堆,听着火焰发出噼啪的声音,心里能踏实一点。这些年我总是睡不好。
杀的人多了,就不知梦中会见到什么人。也许是我的梦里也不安稳,总是血雨腥风,所以明眸不愿到我的梦乡来吧,我从未梦到过她。
所以,我不太喜欢睡觉。
看着眼前的火堆,就像在看以前的事。
“师弟。”
“师姐?”
听到明眸的声音,我一下就睁开了眼睛,踩上鞋子,穿好衣衫,急急开门:“这么晚,怎么不睡?”
“睡不着。额,打扰你休息了……”
“没事,反正我也没睡着。”
“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七月十五,怎么了。”
“哦。”
“……”
“你看我干嘛?”
“我小时候,也怕鬼……”
“谁怕了!”
那晚我说了很多关于童年的事。明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我将她抱进屋子,盖好被子,掩好房门,便提着刀独自去了演武场,练了一夜的刀。
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开。
(八)
天高云淡,澄空如洗。
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天气。那一日,似乎是同为八荒的人向明眸提亲,又或者是中原的某个大门派,我已经记不清楚。我只记得,当时,我怕了。
我很怕明眸会答应。所以未等明眸出面,我就在途中阻击了提亲的队伍。
我只会那一刀,出手,就未留情面。
伤十人,废三人,后遁走。
大公主震怒。派冷师叔捉我回去……
这一幕,犹如昨日。每一次想起都觉异常悔恨。
终究,我是怕的。
恋慕明眸,却不曾对她说,怕她自那以后便离我而去。而我,却因为这自私的念头,害了十三条性命。
一念入魔,再无超脱。
(九)
之后,我逃去了东瀛。
当我再回来时,已经改头换面,无人识得。为了混口饭吃,便做了杀手。
因为功夫不佳,只会一刀,所以混得这些年,却没什么名号。
人人都只说:无名者,无失也。
漂泊在外七年,我想见她,也很想回断刀堂。
“带我回断刀堂吧,我想见大公主。”我对江远说道。
“你若去年回来,兴许还能见到。”
我一惊,却没说什么。
不觉,已经这么久了吗?我曾以为,大公主,是永远不会死的。而这个永远却如此短暂。
“冷师叔呢……”
“与大公主前后脚……”
“如今神刀……”
“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我随江远去了断刀堂,见了路小佳,而他却说:
“这么多年了,过去的,就都过去了。楚行天已死,而你非断刀堂人,我也不识得你,你今后好自为之。若要留在断刀堂,且去客房,我断刀堂以礼相待。”
(十)
路小佳说是客房,但江远却把我带回了从前的住处。
房间很干净。
“多谢。”
“从今以后,想来我不再是你江师兄,你也不再是楚师弟。所以,不要乱闯。不然,不好处理。”
“能让我去明眸那里吗。”
“你要住进去?”
“我只是想等她。”
“你这客人既然想看女宿,干嘛不去天香谷?罢了罢了,你且好自为之。”
一经多年,这里还是老样子。
从前的树,从前的土。
小小的屋子,简单,干净。
明眸说过,这里是她的家。我想,她应该会回来的。
(十一)
萍花渐老,梧叶飘黄。
时间过得很快。
每天我很早的起来,很晚的睡去,看着外面,期盼着她会回来。
我每天都在排演着她回来后,自己该说什么。
后来,我只是单纯的期盼着。
这些日子里,开始蒸馒头,想蒸出那年的味道。
看着一笼一笼的馒头,便觉安心。那常年纠结在自己鼻尖的血腥味都被馒头的香气冲淡了。
江远说,明眸若在,肯定喜欢你蒸的馒头。
谈及至此,我问他,当年是哪个门派提的亲,我想去赔罪。
他说,不用了,你走之后,明眸替你登门赔罪,废了一身武功,不然你以为她会不去找你?
(十二)
有时,我在想,命运是不是在捉弄我。
当我向往江湖时,偏偏是个纨绔公子。
当我贪恋荣华时,偏偏流落江湖。
当我想为明眸分忧时,却苦于能力不足。
当我有能力时,却偏偏害她最惨。
我知她甚详,而她恐不知我。
她喜欢花草,喜欢锻造兵器,喜欢嗑瓜子。
她怕鬼,她怕蛇,她怕水。
她不知道,其实,我也怕鬼,直到现在,也很怕。
她不知道我的刀叫什么,她不知道我为什么苦练刀法。
她不知道,我喜欢她……
(十三)
已经稳坐断刀堂首席之位的江远,依旧喜欢缠着我比武。
“再来一次,我肯定赢你!但咱先说好,你得先让我出招,不然回回一刀结束,太过无趣了些。”
刀停,风止。
“唉,真无趣。我也好想像路掌门和傅红雪或是叶开那样,你来我往的打上几百回合。没劲,没劲透了。”
明明身份地位已不再是从前,却还坐在地上,任由我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那你还老缠着我。”
“问题是其他人打不过我啊。能打过我的辈分排在哪里,我也没办法和他们动手。”
“你去找阿暖啊。”
江远没接茬,只是看他眼睛似乎亮了一下,道:“‘明’?你刀把上刻了这道的名字?人人都说你刀没有名字,不像断刀堂人,原来你这小子早就起好了。来来来,告诉我,这把刀叫什么?明什么?明天,明月,明……”
说到一半,江远忽就不说了。
“你猜到了。”
我收回刀,将已经磨坏的布撕下去,重新扯了布条,仔细的缠着刀柄。
“我真是天下第一蠢人,就这我还在那里猜……”
“若说出去,我必不饶你。”
“得了吧,稀罕!谁不知道你喜欢明眸啊!”
(十四)
每一日过的,都没什么不同。
打扫自己的屋子,然后打扫明眸的屋子。
洒水,除草。
“现在断刀堂,开始雇人打扫卫生了?”
身后的声音有些陌生,却很好听。
柔和如水,清冷如月。
……
“你,近来可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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