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真正的聪明人,都在暗下“笨功夫”

文 | 十点君


最近,我在网络上看到一个书单,推荐的都是一些“书名不知所云”的书籍。点开,第一本是刘震云的新作《吃瓜时代的儿女们》。这几个字从嘴里溜出,确实有些调皮、幽默、接地气儿,同时还带着一些未知数。

一如刘震云给人的感觉,虚虚实实,亲近又神秘。

在新书上市的前几天,我从出版社那边拿到了该书的电子版,花了一个晚上读完,被故事中的荒诞逗得哈哈大笑,也被这些荒诞搅得内心五味杂陈。几天后,我见到了刘震云老师,说起读后感,他点头认同,真正的幽默不是一笑而过,而是笑过之后耐人寻味、不是滋味。

人人都说刘震云的作品幽默,但他的幽默从来不体现在语言上,因为语言的幽默毫无力量,故而他的文字简练干净。对他而言,有力量的幽默是小说里描述的事件本身,以及由一个荒诞事件带出来的更深层次的荒诞。

“不是我幽默,是生活本身太荒唐了。但最荒诞、最值得警惕的是,你荒诞,我也荒诞,大家共同把荒诞过成了日子,把荒诞变成了正常。

去年,刘震云的小说《我不是潘金莲》被冯小刚导演搬上了大荧幕,这是他第四次与冯小刚合作,在此之前还有《一地鸡毛》《手机》《一九四二》。影评人喜欢评价冯小刚的喜剧是“以幽默表现悲凉、讽刺现实”。其实,这也正是刘震云小说的特点。

《我不是潘金莲》中,主人公李雪莲为了生二胎,和丈夫假离婚,结果假离婚变成了真离婚,李雪莲不甘心,为了证明离婚是假的,二十多年来她一次次打官司,一开始她苦苦哀求所有官员帮她的忙,到后来竟变成所有官员求着李雪莲帮忙。

其实,现实的荒诞在新作《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亦屡次出现。作品中,四个素不相识的人,不在一个县、不在一个市、也不在一个省,甚至还处于不同的社会阶层,但他们之间却发生了极为可笑且生死攸关的联系。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最后穿越了大半个中国给打着了。

不同的是,《我不是潘金莲》写的是一个主人公的故事,且其中的人物关系清晰可见。而《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写的是四个主人公的故事,人物关系空白,但也正是因为这种空白,能够填进去的谎言和荒诞的东西就越多。

除此之外,这部作品的荒诞也升级了——出现了比荒诞更荒诞的事,即人们开始感谢荒诞。

书中有个故事:市环保局局长马忠诚路过洗脚屋,被拉客的人引进去,结果联防大队突袭检查,把马忠诚抓到了公安局,马忠诚花钱处理了这事。后来他发现自己被骗了,拉客的人、洗脚屋小姐与联防队队长勾结,说是扫黄,其实是为了搞创收、赚钱。

他心想这事太荒唐了,但一转念他又感谢荒唐,用钱摆平多简单,他不用名誉扫地,被撤职,大家的生活都可以恢复正常。

北大中文系教授陈晓明曾评价刘震云“揭示了日常琐事中令人震惊的事实。

我问他为何如此热衷于揭露荒诞。

他的回答很平静:“生活就是不断出现荒诞啊,但是每次荒诞的花样都不一样,所以我对荒诞一直很感兴趣。

一个作家写作,如果下一部作品只是上一部作品的滑行,像是在玻璃上的滑行,内容不同,思考相同,那么这样的写作是非常危险的。跟别人不同容易,跟自己不同就难多了,作家需要不断地挑战、突破自己。”

《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最精彩的地方在于作者如何将这些毫不相关的人物串联起来,让事件与事件之间隐形的联系清晰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这样的小说十分考验作者的逻辑与推理能力,以及对细节的重视和把控。写这样的小说,不能天马行空地想象,而需要像解题一样,把算式从头到尾算下来,每一步都谨慎严密,不能出错,否则整部小说会直接坍塌。

对于理科不好的作家来说,这或许是个难题,刘震云却处理得得心应手。

他说:“文学不只是写实与讲故事,揭露黑暗和展现光明是新闻应该承担的,文学是讲故事背后一层层的联系,它需要触及人性以及灵魂。

“作家的责任,就是从别人说不清楚的地方开始把它说清楚。而有些人说不清楚,就是因为他数学不好。”

刘震云的数学一直很好。在成为作家之前,他的理想是当个数学家。

早年当兵时,在戈壁滩上,天气冷,风沙大,没有什么娱乐项目,只能一头扎进书里。他读得最多的就是数学书,夜晚一个人在煤油灯下研究代数、方程、函数,自学大学数学的课程。

1978年,高考恢复的第二年,20岁的刘震云参加了考试,和他一同进入考场的多是在社会上颠沛流离好多年的人,发怵的恰是数学,基本上都考个位数,而刘震云数学考了89分,一下子就拉开了80分的差距,并因此成为当年河南省的文科状元,随后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自此踏上了文学之路。

他的语言有自己的风格,最大的特点是简洁,极少出现形容词,熟悉他文字的读者说“闭着眼睛听也能知道是刘震云的作品”。然而,这种简洁并不等同于简陋,而是用最简约的方式去表达最复杂的事物。

这样的文字特点与他对数学的兴趣和擅长不无关系。

“数学要求精确,这对写作还是非常有好处的,它让人不容易写出来那种特别大而无当的东西,里边好多形容词,这形容词对数学都没用。”

生活中,刘震云也是一个寡言干脆、讨厌啰嗦的人。

今年年初,在《朗读者》节目上,他说,自己平时和女儿通话不会超过两分钟,他特别喜欢跟两分钟内能搞定事情的人打交道。

前几年,刘震云的妻子郭建梅接受采访时亦提到,刘震云年轻在《农民日报》工作时,同事对他的评价就是没见过他说话,身边的一些朋友也觉得他和哑巴似的,特蔫儿。 

采访结束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其实刘震云的文字特点、说话风格、做事方式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逻辑,即不把精力放在没有用的事上——形容词没用,不写;废话没用,不说;不会的事绞尽脑汁也做不出来,那就放弃,然后把自己会做的、喜欢做的事情做到极致。

刘震云不是一个高产的作家,这次新作距离上一部作品隔了整整五年的时间。

他总是评价自己说话慢、脑子慢,也因为“慢”,他选择了写作之路。“因为写作允许慢,好作品都不是速成的。

慢工出细活,是他舅舅教给他的道理。

舅舅是个木匠,他的木工活是方圆四十里做得最好的。

有一回,刘震云问舅舅:“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好木匠呢?”

舅舅答:“无非别人打一个柜子花一天,我花三天而已。但只是花功夫还不能成为一个好木匠。我喜欢木工活,喜欢刨子花发出的那种味道。但只是喜欢也还不行,我每当看到一棵树,比如松树或柏树,我就会想,如果这给一个闺女打一副嫁妆多好啊,当我看到不成器的杨树时,我会想,这只能做把小板凳了。”

刘震云写作有个习惯,构思的时间会花得特别长,占十分之九,动笔的时间仅占十分之一。

一个作家真正的写作不是坐在桌子前边,而是没写的时候,我也不是每天甚至每年非要写作,什么时候想得成熟了,我就开始写作。我觉得写作不是一个故作庄严的事情,它是一个作者不断思索的结果。”

除了写作外,跑步和在街上转悠是他最大的爱好,他的构思也是在这两项活动中完成的。

从14岁当兵开始,他就养成了晨跑的习惯,每天跑两小时、十公里,无论刮风下雨,雷打不动,几乎跑遍了世界的主要河流。

跑步时,他兜里会揣一张小纸条和笔,想到什么就记下来。“这不占地方,你看我现在也带着小纸条和笔。”说着,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从口袋里掏出纸条,递给我看前还俏皮地说了句:“等等啊,我先检查检查上面有没有骂人的话。”

“为什么一跑就坚持了几十年呢?”

“因为它有趣啊,跑步会让人产生一种浑身特别舒畅的感觉,而且人在运动的时候,脑子特别活跃。我有许多好的想法,都是在跑步中行成的。”

没事的时候,他还喜欢在路上闲逛,观察来来往往的路人。他并非刻意为之,积攒写作素材,而是这对他而言就是一种爱好,能够滋养他和生活的关系。

“街上走来走去的每个人都会让你感觉不一样,走路的步子不一样,高矮胖瘦不一样,他们的心情也不一样,有人愁眉苦脸的,有人兴高采烈的,有人刚刚愁眉苦脸突然自己又笑了一下,我觉得这些微妙的东西特别有意思。”

刘震云与女儿刘雨霖

从小跟着他满街转的女儿刘雨霖也说:“父亲真正创作的过程是在马路上、公园里、菜市场、黄河边,是他一个人在街上背手散步,或是在马路边找个椅子坐下默默观察的时候,他坐在电脑屏幕前打字,只是把眼里攒到心里的细节落到文字。

在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刘震云写过一句话:“世界上有一条大河特别波涛汹涌,淹死了许多人,叫聪明。”

他在多个场合里提及自己喜欢笨人。年中在北大做了一场演讲,他说,这个民族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最缺的就是笨人。后来,刘雨霖在微博上转发了这条信息,并称,父亲从小就教育她,要踏踏实实地做一个笨人

刘雨霖小时候,考试前,刘震云总会叮嘱一句:不会做的题就不要做了,浪费时间,把会的题保证做对就可以。你只要把会做的都做对,分数就不低了。

长大后,她给父亲发短信,不管“的”“地”“得”还是标点符号,一个都不能出错。

刘震云一家三口

刘震云口中所谓的“笨”,指的就是把会做的事情做好来。这个标准很低,但做到很难。

四十年前,北大中文系的同学人人都在写作,他也跟着写,四十年后,全班同学都不写了,就剩他一个人还在执着。

从青年时代创作《塔铺》《新兵连》《单位》《一地鸡毛》等中短篇,到中年开始创作《温故一九四二》《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是潘金莲》《吃瓜时代的儿女们》等长篇小说,刘震云在写作这条路上,越走越深,越写越能体会出写作的滋味,于是一辈子就干了这一件事,专注地把会做的事做到极致。

说来也让人感慨。

三十七年前,他在北大的刊物上发表了短篇小说《瓜地一夜》,这算是他发表的第一部作品,如今,年近花甲的他又和“瓜”扯上关系,写下一部《吃瓜时代的儿女们》。

从瓜地到吃瓜时代,身处的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有些东西始终如故,永远不会被时间打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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