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将军府后园那株百年梨树却已开得不管不顾。雪白的花瓣簌簌落下,沾满了树下那个挥舞着沉重木剑的小小身影。
“烬明!慢些!仔细摔了!”浑厚带笑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小小的颜烬明猛地收住架势,木剑差点脱手。她转过身,脸上沾着汗珠和花瓣,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揉碎的星光:“爹爹!看我新学的剑招!”
颜铮大步走来,肩宽背阔,一身家常深色袍子也掩不住沙场磨砺出的铁血威严。他蹲下身,任由梨花飘落肩头,粗糙的大手拂去女儿脸上的汗珠:“好!爹的烬明最厉害!星火虽烬,其光长明!爹爹定护你一世无忧!”
“嗯!”小烬明用力点头,脸颊蹭着父亲温暖的手掌,“我也要保护爹爹和哥哥!”
颜铮开怀大笑,震得枝头梨花又落。他目光掠过梨树旁回廊转角,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瘦小的男孩,约莫八九岁,穿着不合身的华服,孤零零立着,背脊挺直,眼神沉寂冷硬,带着审视的警惕。
颜铮抱着女儿走过去,语气庄重:“殿下,这是小女,颜烬明。烬明,这位是七皇子殿下,萧景垣。”
小烬明好奇地看着廊下那个过分安静的男孩。他嘴唇抿紧,眼睛如深秋封冻的湖水。她眨了眨眼,忽然绽开灿烂笑容:“哥哥!”她挣扎下地,抱着沉重的木剑摇摇晃晃跑过去,“给你玩!”
萧景垣身体绷紧,下意识后退半步,黑眸里掠过愕然与慌乱。他看着递到眼前的木剑,又看向那双盛满星辰笑意的眼睛,冰面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
日子在梨树下悄然滑过。颜烬明如同向阳藤蔓,缠绕上萧景垣冷漠的冰墙。
“景垣哥哥,看我这一招!”十岁的颜烬明腾跃挥剑。
十二岁的萧景垣抱臂倚树,唇角微扬:“下盘不稳。”
“哼!”颜烬明不服,跑过去抓起他的手,“你来教我!”
萧景垣的手被她温热的小手抓住,指尖微颤。他最终任由她拉着,沉默摆开站桩姿势:“这样。”声音清冷却无冰寒。
阳光穿过梨花,光影斑驳。
***
时光荏苒。颜烬明十五岁生辰,萧景垣十七岁。少年身形挺拔,眉宇间沉淀着超越年龄的深沉。他目光常不自觉地追随演武场上那道挥汗如雨的矫健身影。
御书房内,气氛凝重如铁。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摊开在紫檀木案上,墨迹刺眼——北狄铁骑如狼似虎,连破三城,守将殉国,边关危殆!
“陛下!”颜铮声如沉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北境告急,臣,请战!”
皇帝的目光扫过颜铮刚毅的脸,一丝不易察觉的猜忌掠过眼底,最终又落在侍立一旁的萧景垣身上,那眼神混杂着惯有的厌恶与冰冷的审视。萧景垣垂在宽大皇子袍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目光如同毒刺,精准地扎在他心底最溃烂的伤疤上,那是他早逝的、受尽屈辱的母亲。
“准。”皇帝最终冷冷吐出一个字,再无他言。
大军开拔前夜。将军府内,肃杀之气隐隐压过了梨花的清甜。
萧景垣站在颜烬明惯常练武的回廊下,月光将他颀长的身影拉得很长。颜烬明背着一个小包袱走来,里面是她偷偷备下的伤药和贴身软甲,脸上是褪去稚嫩的凝重:“景垣,”她第一次省去了“哥哥”的称呼,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爹和大哥……就拜托你多照应了。战场凶险……”
萧景垣猛地抬眼看她。月光勾勒着她初显棱角的侧脸,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全然的信任。这份信任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带着灼人的温度,几乎烫伤了他冰封已久的心湖。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他,他几乎是失控地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拂过她微微蹙起的眉心,仿佛要抚平那里聚集的所有阴霾。他的动作生涩而珍重,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等我。”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凝成这无比沉重的两个字。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黑眸深处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浓烈到近乎滚烫的情绪,“烬明,等我回来。”
颜烬明的心猛地一跳,被他眼中那陌生又灼热的情愫烫了一下。她怔怔地看着月光下他愈发深邃的轮廓,那句“等我”重重敲在她的心上。她点了点头,眼中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宫墙深处,尚书府。**
苏雪棠临窗而坐,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琴弦上滑过,却不成曲调。清冷的月光洒在她娴静柔美的侧脸上,映出一丝淡淡的、难以排遣的愁绪。父亲傍晚的话语犹在耳边,带着不容置疑的家族意志:“雪棠,七殿下萧景垣,虽眼下不受陛下待见,然有颜大将军这等军中砥柱鼎力支持,其志不小,绝非池中之物。你身为尚书府嫡女,需早做准备。” 她明白,自己这看似尊贵的身份,不过是家族棋局上一枚待价而沽的精致棋子。关于那位将军府的小姐颜烬明,她早有耳闻,明媚似火,与七殿下情谊深厚,是京中贵女圈里一个独特的存在。宫宴上曾遥遥一见,那少女眉宇间毫无矫饰的飞扬洒脱,是她这循规蹈矩、被重重礼教束缚的贵女从未有过的。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悄然滋生——并非针对颜烬明本人的恨意,而是对那份自由与纯粹拥有的……隐秘羡慕,以及一丝被比较、可能被替代的隐忧,像藤蔓般悄然缠绕心头。
***
边关初期的捷报如同甘霖,短暂地滋润了朝堂的焦灼。颜烬明一遍遍擦拭着父亲赠予她的那柄未开锋的短匕,冰冷的刃身仿佛还残留着父亲掌心的温度,悬着的心因捷报而稍安。
然而,安稳不过半月。
一个铅灰色云层低低压顶的黄昏,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骤然间,一匹浑身浴血、口吐白沫的战马,驮着一个盔甲残破、背上插着数支断箭的信使,如同从地狱挣脱的幽灵,踉跄着撞破了京城的宁静,直冲宫门!凄厉到变调的嘶喊撕裂了黄昏的死寂:
“八百里加急——飞鹰涧失守!颜大将军……颜大将军……殉国了——!!”
那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每一个听闻者的耳膜,瞬间击碎了颜烬明世界里仅存的光亮。
“当啷!”
手中的短匕脱手坠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刺耳的脆响。颜烬明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摁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唯有那声嘶力竭的“殉国”二字,在她脑中疯狂撞击、回荡,带着灭顶的回音。
“爹……”一声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挤出。她踉跄着扑向窗边,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抓住了一把冰冷的窗棂。窗外,天空灰暗如同浸透了墨汁,狂风肆虐,将军府后园那株曾见证她无忧童年的梨树在风中剧烈地摇晃、悲鸣,雪白的花瓣被无情地撕扯下来,卷入浑浊的尘泥之中,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与生机。
将军府顷刻间被巨大的悲恸和死寂吞噬。刺目的白幡挂起,灵堂很快设好。颜烬明一身重孝,跪在冰冷的棺椁前,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冻土里的标枪。那棺椁里,没有父亲的遗体,只有他惯用的那柄银枪的残骸——枪尖断裂,枪身布满刀劈斧凿的深痕,凝固的暗红血迹深深沁入木纹,散发着浓烈的铁锈与死亡的气息。旁边,静静地躺着兄长颜骁那柄同样布满豁口、染满暗红的佩剑。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纸钱焚烧的呛人烟气,混合着一种冰冷的、绝望的味道。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缓慢而凝滞。颜烬明没有回头。
萧景垣在她身侧跪下,同样一身素服,脸色苍白。他带来的不是安慰,而是更详细、更残酷的真相,字字如刀:“飞鹰涧天险并非不敌而破……是守军中出了叛徒!粮道被暗中切断,援军……援军被层层延误,迟迟未至!颜老将军与骁将军率残部死守断崖,血战三天三夜……最终力竭。颜老将军身中数十创……死时仍拄着断枪,怒目北望,未曾倒下!” 每一个细节,都像淬毒的冰锥,反复扎进颜烬明早已血肉模糊的心口。
“叛徒……援军……”颜烬明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刮骨的恨意。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萧景垣。那双曾盛满阳光与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冰与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那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萧景垣的灵魂深处,“是谁干的?”
萧景垣迎着她的目光,黑眸深处翻涌着同样刻骨的痛楚和愤怒,还有一种沉重的、难以言说的复杂。“……在查。”他下颌线绷得死紧,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一波波冲击着颜烬明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脆弱和迷茫被彻底烧尽,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玉石俱焚的决绝。她撑着冰冷的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体因为极致的悲恸和愤怒而微微颤抖。她走到灵前,伸出双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捧起了那截染满父亲和兄长鲜血的断裂银枪。冰冷的金属触感带着沉甸甸的血腥气,透过掌心直抵心脏,仿佛在传递着未竟的遗志。
“爹,”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英魂,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过往、穿透生死的磅礴力量,“大哥。你们未走完的路,未守住的关山……烬明,替你们走!替你们守!”
她捧着那截象征毁灭与新生的断枪,转身,脊背挺直如永不弯曲的松柏。素白的孝服衬得她脸色惨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火焰,亮得惊人。她一步一步,朝着门外那片沉沉的暮色走去,走向一条注定由血与火铺就的道路。脚步落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重而坚定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踏在碎裂的心上,也踏在复仇的起点。
萧景垣依旧跪在冰冷的灵堂地面上,看着她决绝而孤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那片惨白的光晕里。那背影,仿佛一把刚刚出鞘、饮血方归的利剑,带着一去不返的绝然。他放在膝上的手,死死攥紧了素服的衣料,骨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指节青白。浓密的睫毛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腾的巨浪——那里面有痛,有恨,有不甘,还有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冰冷的窒息感。
尚书府深院。
苏雪棠听闻那震动京城的噩耗,手中精致的绣绷“啪”地一声掉落在地。她虽未见过威名赫赫的颜大将军,却深知那是国之柱石,擎天之将。她更清楚,这噩耗对那位名动京华的将门虎女颜烬明意味着什么——是整个世界的崩塌。她默默走到寂静的院中,仰望着北方那片被阴霾笼罩的天空,点燃三炷清香,青烟袅袅,直上云霄。那个素未谋面、却让她心情复杂难言的女子,此刻正承受着何等灭顶的痛楚?心中那点因萧景垣而起的、见不得光的隐忧和酸涩,在此刻悄然淡去,被一种深沉的叹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佩所取代——至少,颜烬明有勇气直面这血海深仇,有力量踏上那条荆棘遍布的复仇之路。这份决绝,让她心生震撼。
***
三年光阴,弹指一瞬。
边关的风沙是最无情的刻刀,早已磨去了颜烬明脸上最后一丝属于闺阁少女的柔润光泽,却淬炼出金石般的冷硬线条与磐石般的意志。曾经灵动跳脱的少女将军,如今是威震北境的“玉面修罗”,端坐于中军大帐的主位之上。一身玄铁重甲覆盖着她颀长而蕴含惊人爆发力的身躯,甲叶上布满了刀剑划痕与干涸发黑的血迹,无声诉说着无数场血与火的洗礼,如同她浴血重生的勋章。头盔搁在案头,露出一张线条清晰、英气逼人的脸庞,眉宇间唯有磐石般的冷硬和挥之不去的、刻骨的疲惫。她已将父亲当年失守的飞鹰涧,一寸寸地从敌人手中夺了回来!残破的关隘在她手中重新矗立,插上了猎猎作响的玄色“颜”字帅旗!
帐内气氛紧绷如弦。斥候急促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寂静:“报——元帅!前方五十里,发现北狄主力!看旗号,是……是狄王阿史那金狼的亲卫‘苍狼骑’!人数不下三万!”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大帐!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将领的目光都投向了主位上的颜烬明。
阿史那金狼!那个策划了飞鹰涧叛变、双手沾满她父兄和无数边军将士鲜血的罪魁祸首!三年来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颜烬明搁在案上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扫过巨大舆图上一个被朱砂狠狠圈出的地点——落鹰谷。那眼神,锐利如鹰隼盯住了垂死的猎物,没有恐惧,只有燃烧到极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复仇火焰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落鹰谷……”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金属质感,“传令三军,埋锅造饭,子时拔营!目标——落鹰谷!”
“元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忍不住踏前一步,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忧虑,“落鹰谷地形虽利设伏,但也极易被反包围!且我军连日奔袭,人困马乏,兵力尚不及对方一半!是否……是否暂避锋芒,等待……”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说出了那个带着渺茫希望的词,“等待朝廷后续的援军?”
“援军?”颜烬明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嘲讽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她想起了飞鹰涧,想起了父兄拄着断枪不倒的身影,想起了那迟迟不至的援军。这三个字,在她这里,早已失去了所有意义。“等不到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沉重,“战机稍纵即逝。阿史那金狼的人头,就在落鹰谷。此战,有进无退!”
她的目光扫过帐中每一位将领的脸,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是磐石般不可动摇的意志:“传令下去,此战,不为守土,不为功勋,只为三年前飞鹰涧上,所有未曾瞑目的英魂!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帐中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低沉的、充满血腥气的怒吼。将领们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点燃,化为熊熊战意。
军令如山。大帐内再次陷入紧张的部署和争论。
厚重的帐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轻轻掀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步履从容,并未刻意加重脚步,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主位上的颜烬明。
来人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色文士长衫,外罩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棉布斗篷,风尘仆仆,却难掩其清雅从容的气度。他面容清癯,肤色带着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深邃明亮,如同蕴藏着星河的寒潭,流转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明澈与难以言喻的沉静力量。他正是三年前颜烬明率部驰援另一处险关时,在尸山血海中救下的那个书生——沈栖鹤。
三年来,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以其鬼神莫测的谋略和对北狄、乃至对整个朝堂局势的惊人洞察力,成为了颜烬明身边最重要的幕僚和军师。他提出的“连环堡”防御体系,成功遏制了北狄骑兵的冲击;他精准的情报分析,数次让大军避开了致命的陷阱;他设计的“火牛阵”、“疑兵计”,更是在绝境中力挽狂澜。在将领们心中,这位沉默寡言、总在灯下对着地图和情报沉思的沈先生,其分量丝毫不亚于冲锋陷阵的猛将。
沈栖鹤对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恍若未觉,只是径直走到颜烬明案前,将几份新到的、封着火漆的密报轻轻放在她面前。他的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先生。”颜烬明紧绷的神色在看到他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缓和了一瞬。她拿起密报,快速扫过,眉头却蹙得更紧。密报的内容,印证了她最坏的猜测——朝廷内部关于北境战事的争论再次白热化,主和派的声音甚嚣尘上,户部以“国库空虚”为由,对后续粮草和援兵的调拨百般拖延掣肘!
一股冰冷的怒意再次涌上颜烬明心头。又是这样!三年前的噩梦,仿佛又要重演!
沈栖鹤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颜烬明紧锁的眉头和舆图上那个被朱砂圈出的“落鹰谷”上。他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忧虑,快得让人难以捕捉。他没有看那些密报,仿佛早已洞悉其中的内容。
“落鹰谷,”沈栖鹤的声音清朗平静,如同山涧清泉,在这充满铁血气息的军帐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抚平了一丝焦躁,“谷形如瓮,入口狭窄,两侧崖壁陡峭,确为设伏绝地。然,欲引狼入瓮,需一饵,必令其深信不疑,贪功冒进。”他的指尖在舆图上虚虚一点,落在谷口外一处开阔的缓坡,“此地,可布疑阵,佯作粮草辎重所在。阿史那金狼性如烈火,睚眦必报,元帅三年来连战连捷,已断其数指,其必欲除元帅而后快。若见‘粮草’与元帅帅旗同现,必倾力来攻。”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直指人心。帐中将领们纷纷点头,眼中流露出信服。
“然,”沈栖鹤话锋一转,目光投向帐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凝重,“此计凶险,在于‘瓮’外。谷口一旦合拢,我军主力尽入其中,若外围有变……”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阴影,瞬间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外围若有变,或被阻断,或被反包围,落鹰谷便是真正的绝地、死地!
颜烬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玄铁护臂,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她明白沈栖鹤的未尽之言。外围?朝廷的援军,她从未指望。她所倚仗的,唯有这支跟随她出生入死、同样血债累累的北境孤军!而沈栖鹤的忧虑,更深的恐怕在于……京中那只看不见的手,是否会再次于关键时刻,掐断他们唯一的生路?
“先生所虑极是。”颜烬明抬起头,眼中决然的光芒没有丝毫动摇,只有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平静,“然,阿史那金狼,必须死。此战,避无可避。疑兵之计可行,但诱饵……”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帐中一张张坚毅而熟悉的面孔,最终落在自己染血的甲胄上,“由我亲率中军精锐担任。”
“元帅不可!”将领们纷纷惊呼。
沈栖鹤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猛地看向颜烬明,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以及一种强烈到无法掩饰的、近乎恐慌的担忧。他放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元帅乃三军之胆!岂可轻身犯险!”老将急道。
“正因为我是三军之胆,”颜烬明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唯有我的帅旗,才能让那头金狼失去最后的理智,不顾一切地扑进来!此乃破局唯一之机!”她站起身,重甲铿锵,“疑兵阵由沈先生全权调度。其余各部,按沈先生方略,即刻部署!子时——拔营!”
军令既下,无人再敢质疑。将领们抱拳领命,鱼贯而出,大帐内只剩下颜烬明和沈栖鹤。
沉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紧张。帐内只剩下牛油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光影在两人脸上跳跃,明明灭灭。
沉默如同实质,在两人之间弥漫。
颜烬明走到舆图前,目光依旧死死锁在落鹰谷的位置上,仿佛要将那地形烙印进灵魂深处。她周身的杀气和紧绷的神经并未因决策的落定而松弛,反而如同拉满的弓弦。
沈栖鹤静静地站在她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她被重甲包裹却依旧显得单薄的肩背,看着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重与疲惫,还有那深埋在眼底、被刻意用冰冷覆盖的无尽伤痛。这三年来,他看着她从初入战场的锋芒毕露、伤痛欲绝,到如今的沉静如渊、杀伐决断。她背负着父兄的血仇,背负着整个北境防线,在朝堂的掣肘和战场的血腥中艰难前行,从未有过半分退缩。那份坚韧与孤勇,如同磁石,深深吸引着他,也让他心底滋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而汹涌的情感。
他喉结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他伸出手,并非触碰她,而是拿起案上一支细小的朱砂笔,在舆图落鹰谷谷底一处极细微的、标注着水源符号的地方,轻轻画了一个极小的圈。
“此间有暗河支流,水脉隐于石下,出口在谷外西南三里。”他的声音很轻,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颜烬明耳中,“若……若事有万一,此处或可……留一线生机。” 他的目光抬起,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专注地凝视着颜烬明的侧脸。那目光深邃而复杂,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还有一种……颜烬明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悲悯的温柔。
四目相对。
沈栖鹤看着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面映着跳动的火焰,也映着他自己此刻无法掩饰的关切。一种冲动,强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仿佛要破壁而出。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坚定:
“烬明,”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叫了她的名字,不再是“元帅”,不再是疏离的“将军”,“此战若胜……”
他的话语顿住了,似乎在凝聚着毕生的勇气,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深处,清晰地翻涌起一种孤注一掷的炽热光芒,明亮得灼人。
“此战若胜,”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不容错辨的郑重承诺,“我带你去看漠北长河落日,看西疆大漠孤烟,看江南杏花春雨……看遍你曾说过、却从未踏足的大好河山。”他的声音微微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无比清晰地提出了那个深藏心底的渴望,“嫁我可好?”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火把的光芒跳跃着,将沈栖舟清癯而郑重的脸庞映照得半明半暗。他的眼神不再有往日的洞明与沉静,只剩下一种近乎赤诚的、孤注一掷的期待与紧张,如同寒潭深处骤然燃起的火焰,滚烫而直接地撞入颜烬明眼中。
颜烬明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决绝冰冷的杀意,那背负着如山血仇的重压,仿佛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滚烫的话语狠狠凿开了一道缝隙。一股陌生的、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直抵眼眶。三年铁血黄沙,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在朝堂冷箭中艰难周旋,她早已习惯了用冰冷坚硬的外壳包裹住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她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任何儿女情长所动,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将与这铁血黄沙为伴,直至马革裹尸。
可此刻,沈栖鹤的话,像一道猝不及防的暖流,又像一把温柔的钝刀,狠狠撞开了她心底最深处那扇尘封的门。漠北长河落日熔金,西疆大漠孤烟如柱,江南杏花春雨如酥……这些她只在父亲豪迈的讲述中、在泛黄书卷的描绘里憧憬过的风景,此刻被他如此清晰地勾勒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向往和承诺。
那巨大的疲惫,那深入骨髓的孤独,那从未敢奢望的“以后”……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防。
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水光,在跳动的火光下潋滟破碎。她猛地别开脸,下颌线绷得死紧,用力眨去眼中那不合时宜的湿意。
沉默在帐内蔓延,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许久,久到沈栖鹤眼中的火焰几乎要因为那长久的沉默而黯淡下去时,颜烬明终于转回了头。
她的脸上已不见泪光,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沙场淬炼出的锐利。只是那双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寒潭,而是寒潭深处,悄然燃起了一簇同样炽热的、微弱却坚定的火苗。
她迎上沈栖鹤带着紧张与期待的目光,没有羞涩,没有躲闪,只有一种坦荡的、如同她挥剑杀敌般的决然。
“好。”
一个字,清晰,有力,如同金铁交鸣,重重敲在沈栖鹤的心上,也敲在这肃杀的大帐之中。
她的嘴角甚至微微向上牵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历经血火后的疲惫,却也带着一种破开迷雾、得见星光的释然与坚定。
“待斩下阿史那金狼的狗头,”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承诺,“我便随你,看尽这万里河山!”
沈栖鹤眼中的紧张瞬间被巨大的狂喜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柔情所取代。他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烙印进灵魂最深处。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极其郑重地、用力地点了点头。所有的承诺,所有的情意,所有的担忧与决绝,尽在这一望之中。
***
**京城。深宫。**
红烛高燃,映照着满室金碧辉煌,却无半分喜气,反而透着一种冰冷的空寂。萧景垣一身刺目的大红喜服,站在雕花木窗前,望着北方沉沉夜色,仿佛要将那厚重的夜幕望穿。今日是他大婚之日,新娘是尚书府嫡女苏雪棠。他得到了苏尚书一系至关重要的支持,离那染血的龙椅又近了一大步。然而,心中没有半分登顶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空茫和蚀骨的孤寂。那个在梨树下对他毫无阴霾灿烂笑着的身影,那个在灵堂前捧着染血断枪、脊背挺直如松决然走向边关的孤绝背影,如同烙印,灼痛着他的心,也嘲讽着他今日的选择。他知道,当他选择接受这桩最有效的联姻时,便亲手斩断了与颜烬明之间最后一丝微弱的可能。为了皇位,为了复仇,为了母亲,他付出了此生最珍贵的光亮作为代价。殿内喜庆的丝竹声,于他耳中,不过是这金丝牢笼的靡靡之音。
苏雪棠安静地坐在铺满大红锦缎的喜床上,沉重的凤冠霞帔下,盖头遮住了她所有的神情。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殿下的心不在焉和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心中并无怨怼,只有一片了然和淡淡的悲凉。她知道他心中装着谁,那是一个如同烈焰般耀眼的名字——颜烬明。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这场权力交易中的位置——一枚光鲜的棋子,一座稳固的桥梁。她轻轻抚过华美嫁衣上冰冷的金线刺绣,想起那个在北境浴血奋战、与命运搏杀的女子。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比起自己这只困在华美金丝笼中的雀鸟,颜烬明纵使前路荆棘密布,生死难料,但至少……她是自由的吧?这个念头让她心中泛起一阵苦涩的涟漪,那是对颜烬明隐隐的敬佩,也是对自己命运的叹息。同时,心底深处,那点因萧景垣对颜烬明念念不忘而产生的、被她刻意压制的酸涩,再次悄然翻涌。
***
**落鹰谷。**
两侧高耸的崖壁如同被巨斧劈开,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只余下铁灰色的冷硬岩石,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死寂的幽光。谷底狭窄,最宽处不过数十丈,蜿蜒深入,如同通往地狱的咽喉。呼啸的寒风在嶙峋的石壁间穿梭,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卷起地上细碎的砂石,抽打在冰冷的甲胄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的绝望。
战斗,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颜烬明拄着那柄伴随她三年的长刀,刀尖深深插入染血的泥土中,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身上的玄铁重甲早已残破不堪,布满了刀劈斧砍的深痕和箭矢撞击的凹坑,几处破裂的地方,暗红的鲜血正不断地渗出、凝固,将银亮的甲片染成一片片刺目的黑红。头盔不知何时已经失落,一头乌黑的长发被汗水、血水和尘土黏成一缕缕,凌乱地贴在苍白如纸的脸颊和脖颈上。她的左臂无力地垂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肩头一直撕裂到手肘,鲜血浸透了半边衣袖,顺着指尖滴落在脚下的血泥里。
她的周围,尸骸枕藉。有身披苍狼皮裘的北狄精锐,更多的,是她那些熟悉的面孔——曾经并肩作战、谈笑风生的袍泽。他们以血肉之躯,死死堵住了谷口,用生命践行了“死战不退”的誓言。
身边,还活着的亲卫,已不足百人。人人带伤,人人浴血,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修罗,背靠着冰冷的崖壁,围成一个最后的、摇摇欲坠的圆弧,将颜烬明护在中心。他们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谷口的方向,那里,如同潮水般涌来的苍狼骑,暂时被堆积如山的尸体和狭窄的地形所阻,正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组织着下一波更猛烈的冲击。
谷口狭窄的通道,此刻成了吞噬生命的磨盘。每一次北狄骑兵的冲锋,都像黑色的巨浪拍击着礁石,在颜烬明军阵前撞得粉身碎骨,留下满地狼藉的尸骸。但礁石也在巨浪的不断冲击下,一点点被消磨、碎裂。
颜烬明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敌人尸体和涌动的黑色潮水,死死钉在谷口外那片相对开阔的高地上。那里,矗立着一顶巨大的金色狼头王帐。王帐前,一个身材异常魁梧、如同铁塔般的巨汉,身披耀眼金甲,外罩雪白的苍狼王裘,正跨坐在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上,如同俯瞰蝼蚁的神祇。他脸上覆盖着狰狞的狼首面具,只露出一双凶戾残忍、闪烁着嗜血光芒的眼睛,隔着数百步的距离,如同毒蛇般牢牢锁定了颜烬明。
北狄狼王,阿史那金狼!
就是他!策划飞鹰涧叛变,害死她父兄!屠戮她袍泽!将北境化为焦土!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在颜烬明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她残存的理智。她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指骨咯咯作响。三年来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手刃此獠!
然而,身体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阵阵眩晕,如同冰冷的潮水,不断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身边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倒下,惨叫声、刀剑入肉的闷响、垂死的喘息,交织成一首残酷的死亡乐章。她带来的近万精锐,如今只剩下这谷底不足百人的残兵!而谷外,阿史那金狼的主力,依旧如同黑色的海洋,望不到尽头!
沈栖鹤……颜烬明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他负责在外围调度疑兵,并伺机切断阿史那金狼可能的退路,同时……也是他们理论上唯一的接应点。然而,一天一夜了!谷外除了北狄人疯狂的进攻号角,再无其他动静!没有援军的战鼓,没有友军的呐喊!只有无边无际的敌人和死亡!
难道……难道三年前的飞鹰涧,真的要在今日重演?难道沈栖鹤他……也遭遇了不测?还是说……京中那只看不见的手,终究还是伸到了这里?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杂着被背叛的痛楚,瞬间攫住了颜烬明的心脏。她用力咬破了下唇,腥甜的血味在口中弥漫,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呃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在身侧响起。颜烬明猛地转头,只见跟随她最久的亲卫队长,一个如同兄长般敦厚的汉子,被一柄沉重的狼牙棒狠狠砸中了胸膛!铁甲碎裂,血肉横飞!他魁梧的身体如同破败的麻袋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冰冷的崖壁上,再无声息!
“张大哥——!”颜烬明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这一声嘶吼,仿佛点燃了谷外高地上阿史那金狼最后的疯狂。他看到颜烬明身边最后的屏障被撕开,看到那柄让他无数精锐饮恨的长刀拄地的身影终于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嗷呜——!”一声充满暴戾与兴奋的狼嚎从狰狞的狼首面具下冲天而起!阿史那金狼猛地拔出了腰间那柄镶嵌着巨大宝石、象征着王权的弯刀,刀锋直指颜烬明!
“苍狼骑!撕碎她!取颜烬明首级者,封万夫长,赏万金!!”他咆哮着,声震山谷。
重赏之下,北狄精锐彻底疯狂!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发出震耳欲聋的嚎叫,踏着同伴的尸体,如同黑色的洪流,朝着颜烬明和她身边仅存的几十名战士,发起了最后的、排山倒海般的冲锋!马蹄践踏着血泥,刀锋撕裂空气,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瞬间笼罩了整个谷底!
“保护元帅!”仅存的战士们发出绝望的嘶吼,用残破的身躯组成最后一道人墙,迎向那毁灭的洪流。
颜烬明看着那些扑向死亡的身影,看着那张狰狞的狼首面具在视野中急速放大,看着那柄弯刀反射出的、如同毒蛇信子般的寒光……
所有杂念瞬间被抽空。
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纯粹而暴烈——杀了他!
父兄的血,袍泽的血,北境无数枉死百姓的血……所有的血债,所有的恨意,都在这一刻汇聚成焚尽一切的烈焰!支撑着她早已透支的身体,爆发出最后、最璀璨的光芒!
“阿史那金狼——!”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尖啸,如同濒死凤凰的绝唱,撕裂了战场的喧嚣!
颜烬明动了!
她放弃了拄地的长刀,身体如同被无形弓弦弹出的利箭,无视了左臂钻心的剧痛,无视了周身伤口的崩裂,无视了那排山倒海般压来的死亡洪流!她的目标只有一个——谷口高地上,那个金色的身影!
她以一种超越极限的速度,迎着冲锋的敌骑,逆流而上!身体在刀光剑影中诡异地扭曲、闪避,每一次都险之又险地与死神擦肩而过!染血的残破战袍在她身后猎猎飞舞,如同燃烧的黑色火焰!
近了!更近了!
阿史那金狼似乎没料到颜烬明竟敢孤身一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逆冲他的大军!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暴怒!他猛地一夹马腹,座下神骏的黑马长嘶一声,竟也迎着颜烬明冲了下来!他要亲手斩杀这个让他颜面扫地、损兵折将的南朝女将!
两道人影,在谷底狭窄的通道中,在无数厮杀的身影间,如同两颗燃烧的流星,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轰然对撞!
“死——!”阿史那金狼的咆哮带着腥风!
颜烬明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焚尽一切的决绝!在弯刀撕裂空气的尖啸即将及体的瞬间,她身体猛地一个不可思议的侧旋,几乎贴着弯刀的锋芒滑过!右手中,一直紧握的、父亲留下的那柄未开锋的短匕,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在电光火石之间,爆发出积蓄了三年的所有力量、所有恨意!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利刃入肉声!
短匕,深深地、精准无比地,从阿史那金狼覆面狼首的下颌缝隙处,斜斜向上,贯入!直至没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阿史那金狼魁梧如铁塔般的身躯猛地一僵。凶戾残暴的咆哮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没入自己咽喉的匕首柄,又缓缓抬头,透过狰狞的狼首面具,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颜烬明。那双嗜血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愕、不甘,还有一丝……对死亡的恐惧。
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手中那柄象征王权的弯刀“当啷”一声掉落在血泥里。他徒劳地伸出戴着重甲的手,似乎想去抓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
“嗬…嗬…”破碎的血沫从他面具的缝隙中涌出。
下一刻,这具曾经不可一世的庞大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从马背上栽落!沉重地砸在布满尸骸和血泥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暗红色的泥泞!
死寂。
整个喧嚣的战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无论是疯狂冲锋的苍狼骑,还是拼死抵抗的残存战士,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无数道目光,带着极度的震惊和茫然,聚焦在那具轰然倒地的金色身影上。
北狄狼王……阿史那金狼……死了?
被那个如同血人般的南朝女将……单骑逆冲……一击毙命?!
“狼……狼王死了——!”
不知是谁,用变了调的、充满惊恐的狄语嘶喊出声。这声嘶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北狄大军巨大的恐慌!
主帅阵亡!如同失去了头狼的狼群!刚刚还气势如虹、疯狂冲锋的苍狼骑,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和恐惧之中!冲锋的势头戛然而止,前排的士兵惊恐地勒马,后面的士兵不明所以地撞上,人仰马翻!绝望的呼喊、惊恐的嘶叫响成一片!
然而,就在这北狄大军陷入混乱的瞬间——
“呜——呜——呜——!”
一阵低沉、雄浑、仿佛蕴含着雷霆之力的号角声,如同滚过天际的闷雷,骤然从落鹰谷外,西南方向的山峦之后响起!那号角声穿透力极强,瞬间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紧接着,地平线上,如同燎原之火,骤然亮起了一片连绵不绝的、如同星海般的火光!伴随着震天动地的战鼓声和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
一面面玄色的、绣着巨大“沈”字的战旗,在火光中迎风招展,如同破开黑暗的利刃!一支庞大的、军容严整的骑兵洪流,如同决堤的怒涛,以排山倒海之势,从西南方向,狠狠撞入了北狄大军混乱的后阵!
是援军!是沈栖鹤!他来了!他真的带来了援军!
谷底残存的战士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带着哭腔的狂吼:“援军!是沈先生!沈先生来了——!”
“杀啊——!”
绝境逢生的狂喜瞬间点燃了所有人最后的力气!残存的战士们如同疯虎,挥舞着残破的兵器,朝着陷入混乱的北狄人发起了最后的反扑!
颜烬明站在阿史那金狼的尸体旁,手中还握着那柄深深刺入仇敌咽喉的短匕。匕首的柄端,残留着父亲掌心熟悉的纹路,此刻却被粘稠温热的狼王鲜血浸透。
援军的号角声、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潮水般涌入耳中。她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透过谷口弥漫的血雾和硝烟,她清晰地看到——
西南方向的山坡上,一人一骑,冲在最前方!
那人一身靛青色的文士长衫早已被尘土和血污染得看不出本色,外罩的斗篷在疾驰中猎猎狂舞。他一手死死抓着缰绳,身体在马背上剧烈地颠簸起伏,显然并不善骑术,好几次都险象环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甩飞出去。然而,他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如同不屈的青松!他苍白清癯的脸上沾满尘土,嘴唇干裂出血,唯有那双眼睛,如同燃烧的星辰,穿透混乱的战场,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焦灼和不顾一切的疯狂,死死地、死死地锁定了谷底那个血色的身影——锁定了她!
是沈栖鹤!
他真的来了!带着援军,如同天神降临!在最绝望的时刻!
巨大的狂喜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颜烬明强行支撑的意志,也冲垮了那被仇恨和绝望冻结的心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支撑着她的那股暴烈的力量瞬间消散。
“栖鹤……”她张了张嘴,想喊他的名字,想告诉他,她做到了!她斩下了仇人的头颅!她想对他笑一笑,想应他那个看遍山河的约定……
然而,就在这心神激荡、力量松懈的刹那——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利物撕裂皮肉的闷响!
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角度刁钻至极的狼牙重箭,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毒蛇,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狠狠洞穿了颜烬明早已残破不堪的胸甲!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她的身体猛地向后踉跄一步!
剧痛!冰冷而尖锐的剧痛,瞬间从心口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
颜烬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如同金纸。她缓缓地、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一支粗大的、带着倒刺的狼牙箭翎,正颤巍巍地钉在她的左胸口!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浸透了箭杆周围的衣甲,在她胸前晕开一大片刺目惊心的、迅速扩散的暗红。
她试着吸气,却只吸进满口的血腥和冰冷。力量如同退潮般从身体里急速抽离。
谷外,那冲锋在最前的靛青色身影,似乎看到了这致命的一幕。沈栖鹤脸上的焦灼瞬间凝固,化为一种撕心裂肺的、足以令天地变色的惊恐和绝望!他猛地勒紧缰绳,座下战马长嘶人立而起!他朝着她的方向,似乎在疯狂地嘶喊着什么,嘴唇开合,目眦欲裂!然而,隔着数百步的血与火,隔着震天的喊杀与哀嚎,他的声音,颜烬明一个字也听不见。
只有那支冰冷的箭,在心口清晰地传递着生命流逝的剧痛。
真……可惜啊……沈栖鹤……
颜烬明的身体晃了晃,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震天的喊杀声、兵刃的撞击声、战马的嘶鸣声……所有的声音都在飞速地远去,变得飘渺而不真切。
她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如同温柔的潮水,缓缓将她包裹、淹没。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她的视野里,只剩下那片被火光和血色浸染的天空。天空之下,是沈栖鹤那张因极度惊恐和绝望而扭曲的脸庞,正不顾一切地驱马,试图冲破重重人浪,朝她奔来。
可那距离,仿佛隔着生与死的天堑。
他终究……来晚一步。
就像……当年爹爹……没等到援兵那样……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叹息,轻轻拂过她即将沉寂的心湖。
黑暗温柔地合拢。
在意识彻底消散的深渊边缘,破碎的光影却如同被风吹散的梨花瓣,不受控制地纷至沓来——
是将军府后园,那株开得没心没肺的梨树。雪白的花瓣簌簌落下,沾满了父亲宽阔温暖的肩头。她举着沉重的木剑,笨拙地挥舞着,父亲浑厚带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星火虽烬,其光长明!爹爹定护我家烬明,一世无忧!”
是回廊转角,那个穿着不合身衣袍、眼神冰冷警惕的瘦小男孩。她抱着木剑,摇摇晃晃地跑过去,笑容灿烂,毫无阴霾:“哥哥!给你玩!”
是书房外,十七岁的萧景垣攥着她的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月光下,他眼中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滚烫情愫,声音低沉而郑重:“烬明,等我回来。”
是中军大帐,摇曳的火光下,沈栖鹤清癯的脸上带着孤注一掷的炽热与紧张,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她:“此战若胜…嫁我可好?”而她,迎着那目光,斩钉截铁:“好!”
漠北长河落日熔金,西疆大漠孤烟如柱,江南杏花春雨如酥……那些从未见过的风景,在破碎的光影中一闪而逝,带着沈栖鹤承诺的温度。
最后定格的,是沈栖鹤策马冲在最前方,靛青色的身影在火光中如同燃烧的流星,那双映着星辰的眼睛,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死死地、死死地望向她……
真……好啊……
原来生命的尽头……是这样的……
颜烬明的唇角,在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中,竟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像是满足,又像是无声的告别。
意识,终于沉入了永恒的寂静。
***
落鹰谷一战,惊天动地。
南朝玉面修罗颜烬明,以身为饵,孤身逆冲万军,于万军丛中格杀北狄狼王阿史那金狼,枭其首级!自身亦力竭战殁,血染沙场!
其麾下残军与军师沈栖鹤所率援军里应外合,趁北狄大军因狼王暴毙而陷入空前混乱之际,发动致命反击,大破狄军主力!北狄苍狼骑十损七八,余者溃不成军,狼狈北逃,数十年无力再犯南朝北境!
捷报与噩耗同时传回京城,举国震动!万民悲恸!
天子下诏,追封颜烬明为镇国护圣大将军,以亲王礼厚葬衣冠冢于北境飞鹰涧,与其父颜铮、其兄颜骁同眠。其麾下将士,抚恤从优。
**灵柩回京。**
满城素缟,百姓自发涌上街头,哭声震天动地。覆盖着那面猎猎作响、染满征尘与荣耀的玄色“颜”字帅旗的衣冠灵柩,在肃穆悲壮的仪仗护卫下,缓缓行过朱雀长街。那面旗帜,如同她短暂而壮烈的一生,在风中无声诉说着不屈的意志与山河的悲歌。
**京城。深宫。勤政殿。**
新帝萧景垣,未着明黄龙袍,只一身玄色常服,独自坐在巨大的御案之后。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被推到一边,显露出下面一个略显突兀的白玉酒壶和两只小巧的青玉酒杯。酒壶是空的,酒杯也是空的。唯有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极其淡薄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清冽酒香——那是颜烬明幼时最爱的青梅酿,他曾许诺凯旋归来与她共饮,如今,只剩他一人独对这空杯。
萧景垣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冰冷的、空了的青玉杯沿。杯身光滑,映着他此刻的面容。那张曾令无数朝臣胆寒的、俊美而凌厉的脸庞,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空茫。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宫墙,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遥远北境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关山之上。落在了那个永远定格在十五岁生辰、在梨花树下朝他毫无阴霾灿烂笑着的身影上。落在了那个在灵堂前,捧着染血断枪、脊背挺直如松、决绝走向边关的孤绝背影上。
“烬明……”一声极轻、极哑的呼唤,如同梦呓,消散在空旷寂静、如同巨大坟墓般的大殿里。带着无人回应的、永恒的沉寂与悔恨。
殿门无声地开启。
一道颀长清瘦的身影走了进来,步履无声,如同融入殿内沉重的阴影。依旧是靛青色的长衫,洗得发白,却整洁如新,如同他这个人,即便风尘仆仆,也难掩其骨子里的清雅。来人正是沈栖鹤。比起落鹰谷那日不顾一切的疯狂与绝望,此刻的他,面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身形似乎比之前更加清减了几分,宽大的衣袖下,骨节分明的手腕显得异常脆弱,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唯有那双眼睛,深邃依旧,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终年不散的寒雾,所有的情绪都被冰封在最深处,只余下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走到御阶之下,隔着数步的距离停下,微微躬身行礼:“陛下。”
动作一丝不苟,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萧景垣摩挲着杯沿的手指微微一顿,终于抬起了眼。那双深沉如夜的眼眸落在阶下的沈栖鹤身上,带着审视,带着复杂,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嫉妒?或者说是,一种同病相怜、却又被对方那份超然刺痛了的寂寥?
“你来了。”萧景垣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久未开口的滞涩,“北境军务已定,后续安抚条陈,朕已看过。沈卿……辛苦了。” 他刻意加重了“辛苦”二字,目光紧锁沈栖鹤。
“分内之事。”沈栖鹤垂眸,声音平淡无波。他顿了顿,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决定:“臣,是来向陛下辞行的。”
萧景垣的瞳孔猛地一缩!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沈栖鹤亲口说出“辞行”二字时,一股强烈的、被抛弃的孤寂感和难以遏制的怒火还是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空杯,指骨因用力而发白,青玉杯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咯吱声!
“辞行?”萧景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被刺痛后的尖利,“你要去哪里?这江山初定,百废待兴!朝堂之上暗流未平,北境之外狄心未死!朕需要你!这天下需要你沈栖鹤!”他霍然起身,玄色的袍袖带起一阵冷风,“留下来!朕即刻下旨,许你丞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想要什么?封侯?封王?良田美宅?朕都可以……”
“陛下。”沈栖鹤平静地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喙的力量。他缓缓抬起头,那双蒙着寒雾的眼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向御座上的帝王。那眼神里没有畏惧,没有贪婪,没有对权势的渴望,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种洞穿一切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江山社稷,自有陛下与诸位肱骨之臣殚精竭虑。臣,倦了。”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萧景垣,望向了更遥远的、虚空中的某个地方,那冰封的眼底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足以撕裂灵魂的痛楚与追忆。
“臣答应过一个人,”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缱绻,却更显凄凉悲怆,“要带她……去看漠北的长河落日,西疆的大漠孤烟,江南的杏花春雨……”
每一个地名,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带着记忆的温度和失落的冰冷,狠狠扎在萧景垣的心上,也更深地扎在沈栖鹤自己的心上。
“她……未曾踏足,”沈栖鹤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得令人窒息的大殿里,“臣……替她去看。”
说完,他不再看萧景垣瞬间惨白如纸的脸色,也不再等待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任何许可或徒劳的挽留。他极其郑重地、深深地一揖到底。然后,转身。
靛青色的身影,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朝着殿门走去。步履从容,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尘缘、一去不返的决绝。那背影,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异常孤寂,却又异常坚定。
萧景垣僵立在御座前,手中死死攥着那只冰冷的空杯,看着沈栖鹤一步步走向殿门,走向殿外那片广阔却再无牵挂的天空。他想开口,想怒斥,想用帝王的威严强行留下这个人……然而,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孤寂,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沈栖鹤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殿门口那片刺目的光晕之中。
“哐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响彻寂静的大殿。那只被萧景垣攥得死紧的青玉酒杯,终究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力量,在他掌心碎裂开来!锋利的碎片深深刺破了他的掌心,殷红的血珠,顺着指缝,一滴、一滴,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晕开一小片刺目而粘稠的暗红。
如同他此刻碎裂的心,也如同他那染血的皇权之路,永远留下了无法弥补的缺憾与痛楚。
**登基前夜。密室。**
烛火昏黄,在密不透风的石壁上投下摇曳不安的影子。萧景垣一身玄色常服,如墨般融于阴影,负手立于一面挂满密密麻麻线索图、密报和人物关系的墙壁前。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三年,整整三年的隐忍追查,无数个不眠之夜,利用他所能掌控的一切力量,抽丝剥茧,在权力倾轧的缝隙中艰难寻找真相。无数看似无关的蛛丝马迹最终汇聚、收束,如同淬毒的箭头,精准地指向了一个名字——兵部侍郎,赵元晦!
正是此人!暗中勾结北狄,一手策划了飞鹰涧的叛变!利用职权之便,屡次延误粮草军情传递!正是他,如同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最终导致颜铮父子孤立无援,力竭战死,血染关山!那些迟到的援军指令上,盖着他私刻的兵部印信;那些被截断的粮道情报,最终都流入了他的密室。
萧景垣的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指尖缓缓抚过墙上那个用朱砂狠狠圈出的名字——“赵元晦”。为了替屈辱早逝的母亲复仇,为了登上这至高之位,他牺牲了太多,包括心中最珍贵的光。今夜,在戴上那顶沉重冠冕的前夕,他要为烬明,为颜家,讨回这第一笔、也是最重要的一笔血债!复仇的火焰在他眼底无声燃烧。
**葬礼。飞鹰涧。**
衣冠冢前,庄严肃穆。新帝萧景垣以帝王之尊亲临主祭,文武百官随行,仪仗森严。凛冽的山风卷过断崖,吹动招魂幡猎猎作响,哀乐低回,如同英魂呜咽。繁复沉重的仪式在天地同悲的氛围中缓缓进行。
人群之后,远离那象征权力的中心,一身素服、不施粉黛的苏雪棠静静伫立。她没有看高高在上、神色沉痛的帝王,目光只凝望着那座新起的、象征着不朽功勋与无尽悲凉的坟茔。山风吹起她素白的衣袂,猎猎作响,衬得她身影格外单薄孤寂,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哀伤与山风一同卷走。
冗长的仪式终于接近尾声,怀着各异心思的官员们渐次退去。苏雪棠没有动。直到祭台前只剩下寥寥数人,她才缓步上前,无视了帝王投来的复杂目光和礼官欲言又止的劝阻,径直走到颜烬明那方冰冷的黑色墓碑前。
她缓缓蹲下身,任凭素白的裙裾沾染上冰冷的泥土。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去墓碑上沾染的一点新泥,动作温柔得如同在触碰一个沉睡婴儿的脸颊,怕惊扰了长眠于此的英魂。
“烬明姐姐……”苏雪棠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只有近旁呼啸的山风能听见,“那年你回京述职,一身风尘仆仆,甲胄未解便入宫复命。我在御花园的梅林边遇见你……本想避开这尴尬的相遇……”她指尖停留在冰凉坚硬的墓碑上,仿佛触碰一个遥远而鲜活的记忆,“你却主动叫住了我。那时你看着我,眼神坦荡清亮,没有鄙夷,没有戒备,只有一丝纯粹的好奇和……挥之不去的疲惫。” 苏雪棠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追忆的温暖,“你问我:‘困在这四方宫墙里,日复一日,可曾觉得闷?’ 我一时语塞,心中那点因殿下而起的、见不得光的酸涩,在你坦荡如秋水的目光下,竟显得如此卑琐可笑。你却只是笑了笑,抬手随意地指了指远处那巍峨的宫墙说:‘困住人的,从来不是墙。是心。’”
“后来……殿下大婚,” 苏雪棠的声音更低,带着无尽的怅惘与释然,“满城喧嚣,红绸刺眼,锣鼓喧天。我穿着繁复沉重、缀满珠翠的嫁衣,像个被精心装扮的木偶,却见你一身戎装未卸,腰佩那柄未开锋的短匕,在宫门处利落地翻身上马,背影决绝如刀,不曾回头看一眼这满城虚假的喜色。那一刻我才真正懂了你那句话的分量,也懂了,将军府的女儿,心在关山明月,在黎民苍生,在天地浩荡之间,从来……就不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我的那点小心翼翼的心思,在你面前,显得那么可笑又可怜。” 她抬起头,望向北境苍茫辽阔的天空,眼中没有了曾经的酸涩,只剩下深深的、纯粹的敬佩和难以言喻的悲伤。
“这三年,” 苏雪棠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和属于她自己的坚韧,“朝堂之上从未太平,弹劾你‘牝鸡司晨’、‘不合礼法’、‘拥兵自重’的折子雪片般从未断过。我虽困于深宫,被重重规矩束缚,却也知你每一步走得何等艰难,何等孤独,在朝堂的明枪暗箭与战场的血雨腥风间艰难周旋。我……在那些命妇茶话、宫闱闲谈时,在那些看似无意的场合,尽力周旋了。” 她微微闭了闭眼,一滴清泪无声滑落,滴在冰冷的墓碑基石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不是为你,是为……同为女子,不愿见这世间唯一的亮色,被那些污浊的口舌和卑劣的权谋所吞噬。”
“姐姐,” 苏雪棠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超越了身份与立场、纯粹的灵魂共鸣与痛惜,“你用血与火守住了这万里河山,守住了他想要的江山……却终究没能守住自己。” 她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冰冷坚硬的墓碑上,如同进行一场灵魂的对话,一场无声的诀别,泣声道:
“姐姐走慢些……来世,我们不做这笼中雀,金丝鸟……我们做那并蒂莲,生在自由的湖泊里,随风摇曳,无拘无束,可好?”
“这深宫……终究困不住你的魂。愿你魂兮归来,归于你心之所向的……天地山河。”
凛冽的山风骤然加剧,卷过断崖,带着塞外特有的寒意,吹散了苏雪棠低低的泣语,也猛烈地吹动着她素白的衣裙,宽大的衣袖翻飞如蝶,如同英魂无声的回应。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墓碑上那深刻的名字——“颜烬明”,仿佛要将它烙印进心底。缓缓起身,没有看几步之外神色复杂、眼神痛楚的萧景垣,转身,决然地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素白的身影很快融入山间苍茫的雾气之中,如同归去的鹤影,消失不见。
萧景垣站在原地,将苏雪棠的低语、举动和那份决绝的离去尽收眼底。他紧抿着唇,脸色苍白得吓人,握着那份未曾宣读完毕的祭文的手,因用力而微微颤抖。苏雪棠的话,像最锋利的针,毫不留情地刺破了他用权力和冷漠精心包裹的心。他看着颜烬明那冰冷的墓碑,又看向苏雪棠决然离去的、消失在雾霭中的背影,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不仅永远地、彻底地失去了颜烬明——那个曾照亮他冰冷童年的唯一光亮;他也从未真正拥有过苏雪棠的心。她们的心,一个如鹰隼挣脱束缚飞向了自由的战场,最终魂归天地;一个如静水深流,清醒地困在了华丽的牢笼,灵魂却从未向他敞开。她们之间,竟有着他无法介入、也无法理解的惺惺相惜。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孤寂和如同深渊般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吞噬,连那顶象征至高权力的帝冠,此刻也显得沉重而冰冷,充满了讽刺。
***
**三年后。漠北。深秋。**
长河蜿蜒,如同一条被夕阳熔炼的金色缎带,静静铺陈在无垠的、枯黄与赭红交织的广袤荒原之上。一轮巨大浑圆的落日,正缓缓沉向遥远的地平线,将整个天空和大地都浸染成一片燃烧的、壮丽到令人窒息的橘红与金红。霞光万丈,泼洒在缓缓流淌的河面上,碎成亿万片跳跃不息的金鳞,灼灼耀眼,仿佛承载着无数未竟的梦想与沉重的思念。
凛冽的朔风卷过荒原,发出呜呜的声响,带着塞外特有的粗粝与亘古的苍凉,如同天地间最悲怆也最壮阔的挽歌,为逝去的英魂而鸣。
长河岸边,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低着头,安静地啃食着枯黄的草茎,对眼前天地间的壮阔景象无动于衷。
马旁,一个青衣人静静地伫立着,如同与这苍茫荒原融为一体的雕像。他裹着一件半旧的靛青色斗篷,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却异常消瘦、刻满风霜痕迹的下颌。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素白粗陶制成的小坛。坛身没有任何纹饰,朴素得如同这荒原上随处可见的一块顽石,却被他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姿势拥在怀里,仿佛那是他仅存的全部世界,是比生命更沉重的寄托。
正是沈栖鹤。
三年风霜,踏遍关山。漠北的狂风吹皱了他的衣衫,也吹深了他眼角的纹路;西疆的烈日晒深了他的肤色,也晒干了他眼底最后一丝波澜;江南的烟雨朦胧,亦未能洗去他眉宇间那份沉寂。他比离开京城时更加清减,周身萦绕着一种洗尽铅华、看透世情的沉寂,如同古井无波。唯有那双抱着陶坛的手,骨节分明,异常稳定,仿佛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承诺,倾注了毕生的力量。
他微微仰起头,风帽悄然滑落些许,露出清癯而饱经风霜的侧脸和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那双总是蒙着寒雾、深不见底的眼睛,映着漫天燃烧的霞光,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近乎温柔的暖意,如同冰封的湖面在夕阳下悄然融化了一角,倒映着这无边的壮丽与苍凉。
“烬明,”他的声音很轻,瞬间便被凛冽的朔风吹散,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和尘埃落定后的满足,“看,长河落日。”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怀中那素白的陶坛上,指尖极其轻柔地、带着无限眷恋地拂过冰冷的坛身,仿佛拂过情人沉睡的脸颊,感受着那并不存在的温度,传递着无声的絮语。
“漠北风大,比不得江南温软,”他低语着,像是在与坛中人闲话家常,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但这里的落日,壮阔得……能吞下世间所有的委屈和遗憾。像你……像你挥出的最后一刀,那般决绝,那般……耀眼。” 他顿了顿,仿佛陷入了短暂的回忆,随即又低声道,“我替你……看过了。”
他抱着坛子,沿着长河蜿蜒的河岸,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着。枯黄的草茎在他脚下发出细碎而寂寞的声响。落日熔金的光芒,将他孤寂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身后苍茫辽阔的大地上,如同一个永恒的、移动的印记,铭刻在这片她曾守护的土地上。
他走得很慢,很专注。目光掠过荒原上每一丛在狂风中坚韧摇曳的骆驼刺,每一道被风沙无情侵蚀的沟壑,每一片被夕阳点燃、如同燃烧火焰般的云霞。仿佛要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缕风,每一片光芒,都深深烙印下来,刻入怀中那方寸之地,带去给她,完成那个迟到的约定。
不知走了多久,夕阳终于沉入了遥远的地平线,只在天边留下最后一抹不甘褪去的、绚烂到极致的紫红,如同生命燃烧殆尽的余烬,壮丽而凄美。
沈栖鹤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河湾。河水在这里变得格外平缓温柔,如同巨大的镜面,倒映着天边最后的瑰丽霞光。对岸,是连绵起伏的、在暮色四合中逐渐呈现出铁灰色冷硬轮廓的山峦。其中一座山峰,傲然耸立,形如一只振翅欲飞、搏击长空的雄鹰,睥睨着脚下的苍茫大地,守护着这片染血的山河。
飞鹰涧。
颜铮、颜骁父子血战殉国之地,也是颜烬明最终魂归之所。他们的英魂,早已与这巍巍关山融为一体。
沈栖鹤的目光,越过粼粼的河水,越过无垠的荒原,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那座暮色中雄鹰般的山峰。暮色四合,山影渐渐模糊,如同蛰伏的巨兽,又如同永恒的守望者,沉默地诉说着曾经的壮烈。
他缓缓地、极其珍重地,将怀中的素白陶坛放在了河岸边一块被风沙打磨得光滑平坦的岩石上。动作轻柔至极,如同安放熟睡的婴孩,生怕惊扰了坛中的英魂。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揭开了坛口的泥封。动作专注而神圣,仿佛在进行一场跨越生死的庄严仪式。
坛中,并非骨灰。只有一抔来自落鹰谷谷底的、混合着无数英烈鲜血和战火硝烟的焦黑泥土。那是颜烬明最终倒下的地方,是她用生命浇灌、最终长眠的土地,是她与仇敌同归于尽的见证。
沈栖鹤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探入坛中,捻起一小撮冰冷而粗糙的泥土。他凝视着指间这微不足道的焦黑,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泥土,凝视着那早已融入这片山河血脉的、永不褪色的英魂与炽热爱恋。
“你说过,”他对着指间那抔土,对着暮色中那座傲立的雄鹰山,也对着眼前这浩荡奔腾的天地山河,轻声说道。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足以抚慰亡魂的力量,在旷野的风中清晰可辨,“将军府的女儿,生来就该在关山之上,护一方黎庶,守一寸山河。心之所向,九死不悔。”
“烬明,”他捻着泥土的手指微微用力,仿佛要将那无形的英魂、那炽热的情意、那永恒的承诺,都紧紧握在掌心,融入自己的骨血,带着她继续前行,“你看。”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暮色中广袤无垠、苍凉壮美的漠北荒原,指向脚下奔腾不息、承载着无数故事与血泪的长河,指向天边最后那抹不肯熄灭、燃烧着生命余晖的霞光。
“这漠北的风,”他的声音在风中显得异常清晰而坚定,“吹过了你守护的每一道关隘,带着你的气息,你的意志,吹向了更远的地方。”
他指向西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片他曾独自踏足的土地。
“西疆的孤烟,笔直如你挺立的脊梁;大漠的黄沙,浩瀚如你征战的足迹,孤独而倔强。”
他又指向南方,眼神温柔下来,仿佛看到了杏花烟雨的江南。
“江南的杏花春雨……细密温柔,如同……如同你偶尔卸下盔甲时,眼底流露出的那一丝向往和笑意。”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随即又化为磐石般的坚定,“我都替你看了。”
最后,他的指尖,稳稳地、无比郑重地指向暮色中那座傲然耸立、如同不朽丰碑的飞鹰涧。
“而你,”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轻颤,却又蕴含着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就在这里。在每一寸你策马奔腾、浴血守护过的土地上,在每一座你曾登临、俯瞰敌阵的关山之巅,在每一个……因你挥洒热血而得以安眠于故乡的黎民百姓心中。你的魂,你的骨,你的名……早已与这山河同在,与日月同辉。”
“你从未离去。”
凛冽的朔风骤然加剧,如同天地感应,卷过荒原,发出更加凄厉雄壮的呜咽,猛烈地吹动他靛青色的斗篷,猎猎狂舞,如同永不倒下的战旗在风中招展。那风声,是天地间最悲怆也最壮阔的挽歌,为逝去的英魂而唱,也为这永恒的守望而鸣。
沈栖鹤收回手,将指尖那一点冰冷而沉重的泥土,无比珍重地、轻轻地、如同洒落星辰般,撒入脚下长河奔腾不息的河水之中。
河水无声,温柔地接纳了那一点微末的焦黑,卷起它,裹挟着漫天燃烧殆尽的霞光余烬,带着一个未竟的约定和无尽的思念,向着下游,向着更广阔、更自由的天地,奔涌而去,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