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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未来。

在上班路上不幸摔断了胳膊的我，住进井花私立医院一周后，见到了这个瘦小孱弱的孩子。

那时正逢同事过来看我，我平时的人缘还不错，慰问的东西放满了整个病房，甚至堆到了隔壁的空病床上。在同事们闲谈的笑声中，我的余光看见一个坐着轮椅瘦削的孩子，被护士推了进来。

她留着短发，脸上和手腕上都包着纱布，裸露的脖颈上也一圈一圈地缠着绷带。

她低着脸怯生生又有些毫无生气地看着我。黑黝黝的瞳孔显得那张脸更加苍白，眼神像是能看穿人心似的。

护士将她推进来，看见摆在病床上的大包小包后，不耐烦地说到：“不要在病床上乱堆东西，更不要在病房里面大吵大闹。”说完也没管我们到底怎么样看，丢下那个孩子就转身出去了。

同事们有些尴尬地噤了声，手脚麻利地把堆在隔壁病床上的东西收拾好了。在此期间，那个孩子就静静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默默盯着我看。

同事们很快都回去了，病房里只剩下我和那孩子两个人。

话说这孩子还这么小，看起来没有任何看护的样子，护士也丢下她就直接走了，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在这里还真是奇怪。

她盯着我，又像是在发呆，我没敢出声打扰她，沉默了很久我还是问到：“那个，需要我帮忙吗？”

我猜她一直坐在那儿不动，可能是腿上受了什么伤，没有办法自己到病床上。我虽然摔伤了一只胳膊，但扶她这种小孩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她看着我，良久，说出了一声气若游丝的话。

“我杀了一个人。”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我，我原本都做好会被拒绝的准备了。我有些尴尬地挥挥手，没过脑子答道：“是嘛，你还这么小就杀了一个人啊，好厉害啊！”

空气在我说完这句话后停滞了，这也是当然，毕竟没有人会这样回话，这只会让我看起来像一个傻子。我已经有想从这里逃走地冲动了，我捂着脸希望她能就此把我当做一团空气。

“奇怪的人......”

“嗯？”我刚才好像听到了那个孩子的声音，转过头她还是一开始的样子垂着脸盯着我，看不出半分开过口的迹象，“你说话了吗？抱歉，我没听清。”

“不，没有......”依旧是小到听不见的声音，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长在她旁边，但很快她的声音大了起来，“未来。”

“我叫未来。”

贰

那个孩子告诉了我她的名字。我再次提出想要帮她上床，未来拒绝了我并表示她自己可以。我看着她困难但熟练地把自己挪上了床，打开了她一直抱在怀里的背包。

未来到这个病房里，只带了这个背包和她的轮椅。没有看护，也没有任何行李，不管是她还是护士，都对她这么大的一个孩子独自行动见怪不惊。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一盆山茶花。

那盆山茶被主人呵护地很好，红艳欲滴的花瓣像血一样绽放着，和那孩子一样脆弱又引人注目。

未来把山茶花郑重地放在床头柜上，她的包里没有装任何东西。她好像也不愿意再与我多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那盆山茶。

我试图缓解气氛，尬笑着开口：“小未来今年多大了呢？”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又怕贸然开口会冒犯到她，便扯了些无用的话。

“十一岁。”

“咦，不会吧？”也不怪我惊讶，任谁看到这个孩子瘦削且苍白的面色，都会觉得她只有八九岁的，只有认真观察才能依稀从骨架里看出十几岁的痕迹。

未来没有再回我了，她低着头就像被茧裹住的蝴蝶，空洞而虚无地看着那艳丽的山茶花。

后来几日，因为我只是手臂受伤，时常去楼下花园闲转。而小未来则是独自一人待在病房，我问她要不要我帮忙推她去楼下时，也没有任何回应。

我不禁感叹自己真是多管闲事，还有可能惹人厌烦。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我并没有觉得小未来讨厌我，我时常能察觉到她注视着我的视线，也有可能只是在盯着这个方向发呆。

那天我照例在花园中散步，却意外看见了小未来的身影。

她瘫坐在灌木丛前的草地上，身边没有护士的身影，轮椅也随意地散落一旁。我刚想上前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跌倒在这儿，就看见未来拿着一根木枝在戳地上的蚂蚁洞。

她完全没有在意自己被泥土弄脏的衣服，一手撑着地面不断地拿树枝拨来拨去。这久违的有活力的表现让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去打扰她，我甚至怀疑她是自己扔下轮椅坐在这儿的。

我没有靠近几步，小未来却像是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一样，迅速察觉到了我的到来。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开口说道：“你知道吗？”

“什么？”我也同样小声的回应道。

“人埋在土里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草、还有虫子会疯了一样将人掠夺干净。那时候尸体上会开出艳丽的花，比你见过的所有事物都要美丽，那是死去灵魂的象征。”

“当死者的面容被泥土掩埋，属于他的花就会开始生长。”

叁

在听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不禁想到了她床头上的那盆山茶。是那样的艳丽，像是具有人的生命一样。小未来说埋人时候的感受，就像是她曾亲自经历过一样，我想到她曾说过的话，感到有些不寒而栗，又有些悲伤。

“就像山茶一样？”我不禁开口问道。

“就像山茶一样。”

她最后被护士带走了。等我再见面的时候，她已经换上了新的病服，身上的绷带也被人换过了。

然而在我上楼时，听到了护士们这样的闲言碎语。

“你知道吗？”

“什么啊？”

“唉，你不知道吗？就是11楼的那个女孩啊，从她奶奶死后就一直住在医院的那个。”

“知道啊，挺有名的呢。那么小的女孩，据说她身上的伤都是她家长打出来的。我上次还在走廊里看见，她母亲掐着那个女孩的胳膊不放呢，最后揪着耳朵直接拽到病房里了。”

“真可怜啊，难怪一直都是那孩子一个人，没见有过陪同。”

“可不是，但要我来说，那家长也够可怜的。”

“为什么？”

“听说啊，那个孩子一直都跟她奶奶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结果她奶奶前段时间脑梗猝死了，那个孩子谁都没有告诉，就硬生生地跟尸体一起生活了一个月。最后还一个人把尸体埋进了花园里。”

“不会吧，那真的是一个小孩子吗？”

“真的呢，她母亲回家的时候到处找都找不到她奶奶，还以为是走丢了，最后在家里的院子里发现了老人的尸体。他母亲都快疯了，会恨那个孩子也不奇怪。”

“确实，平时被那孩子漆黑又阴沉的眼睛看着，感觉毛骨悚然的。”

我为护士们这样的话语感到悲哀，又暗自窃喜自己更加了解了未来。我想要阻止那些护士，却不知道自己以什么样的立场来说话。

“呃，走吧。”突然有一只手轻拍了我的后背，我一转头看到未来站在我的身后。她一眼都没有看那些说闲话的护士，护士们却不自在的回头走了。

“那个，你没事吧？”她自顾自地向前走着，未来毕竟是一个小孩子，我怕她被这些人的话影响，不禁开口问道。

未来站住了身，瘦小的身影套在庞大的病服下显得格外脆弱。她没有转头，声音淡淡的就像风一样飘逝而过。

“我说过的，我杀过一个人，所以不需要任何辩解。”

肆

从那之后，未来明显与我亲近了许多。她有时候会与我聊一些事情，有关山茶，也有关她自己。

而我只能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我能感觉到她用牢笼将自己封闭在尘世之外，那双眼睛看透人性的一切污浊，然后选择闭目不见。

照顾她的护士都惊奇的对我说，从没见到过未来对哪个人这么亲近，就连她母亲都没有。

我知道，那只是因为未来选择了我。未来告诉了我很多事，她还告诉我，那盆山茶花是她奶奶种的。

那天我在一楼复查，未来站在二楼走廊，她双手扶住栏杆，身体前倾，发丝随着她的动作飘动，像是蝴蝶的翅膀一样。

我知道她的样子是在看我。如果是别人的话，可能会大喊出我的名字，让我回头。但那孩子只是紧紧地闭着嘴，从每一分动作中透出呼喊地意味。

所以我一直知道未来是一个温柔的孩子。她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她孤独，也会伤心。她是被茧缚住的蝴蝶，停留在我短暂的人生里。

那晚睡前，她对我说，等到花枯萎，她会和我一同将花埋葬在泥土中，其中的灵魂会继续蔓延，在来年开出新的花。

我握住手上显示已经可以出院的通知单，第一次希望时间可以再长一些。

我没想到的是，比出院更早到来的，是未来的母亲。

从未来搬到这个病房以来，我从未见过她的亲属，对她的母亲也只是有所耳闻而已。虽然只是那些传闻，就已经体现出她的不好对付。

我还没有进门，就听到门内愤怒的喊声。

“我到底是为什么生了你啊？你毁了我的一切！如果没有你，我现在本来应该是最幸福的。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将我的一切从我身边夺走......”

撕心裂肺的喊声和摔砸东西的声音一起传来，未来一言不发，就像是我们最初见面的那样，死寂地盯着她的母亲。

“你爸爸也好，你奶奶也好。现在是不是应该轮到我了？”

“我求求你放过我，把他们还给我......”

女人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低低地哭泣起来。我拉住了未来的手，将她抱出了病房。

“离我远点，他们说我是灾星，会带来死亡。”未来在我怀里面无表情的说道。

“那又如何，叫我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吗！”我又一次感到了悲哀，对世界的悲哀，我却无能为力。那是在面对冲垮一切的洪水面前，哑口无言的沉默。

“不，对不起......”我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了，连忙向未来道歉。

“谢谢你。”

伍

未来笑了，淡淡的接近于无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却好似点燃了一朵艳丽无比的花朵。那是什么呢？我的内心给出答案，那是人类对未知的向往，是对活着的顾忌，还有对死亡的坦荡。

我终于还是要出院了，我知道，我不可能在这里待一辈子，但我还是私心在医院多留了几天，而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我想哪怕能多陪她几天，保护她几天，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我出院那天，春天还未过去，夏天还未到来。

一个季节的死亡还未结束，一个季节的新生也还未开始。

我提着我的东西，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迈下楼梯。未来从早上开始就不见踪影，我将留给她的礼物和纸飞机，一起放在了那盆山茶花的旁边。

或许从今往后，我的生活将恢复平静，也不会再有这样一个孩子，让我感觉自己，像置身于这个世界某处，肆虐的，倾盆的洪水下。

我站在医院大楼的门口，最后一次，心有依恋回头张望，却没能看见那双黑黝黝的瞳孔，那张苍白的脸和那个熟悉的身影。我不禁在心里暗暗嘲笑，自己怕是自作多情了。

我迈开步伐，失落地向着前方走去——仿佛有红艳欲滴的山茶花，在我眼前慢慢盛开。

未来带着浅笑的面庞 ，和她耳边熟悉的发饰，突然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她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对我说着什么。

砰——！！！

血腥味扑面而来，鲜血在地面上炸开，然后顺着石板的缝隙带着温热流向远方，氤氲成了一朵巨大而又艳丽的山茶花。

我能感觉到脸上黏腻的触感，但我已经没有心情关注那些了。未来身体扭曲着躺在我面前，即便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她的脸却奇异的没有半分损毁，保持着恬静又温柔的笑容。

山茶花开了，夏天还没有到来。

病房里的山茶花悄然枯萎，我却仿佛看见有根从未来的尸体里开始生长，红色的花瓣依次绽放。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还是错过什么了吗？我不知道。

那是悲伤吗？是悲哀吗？是不为人知的痛苦吗？我想要呐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我弯身从地上捡起了被血染红的名片，正面写着三个字——夏未来。

名片的背面，也写了两行字：

“我杀了一个人。

谢谢你，对不起。”

从那一刻，我知道，我的人生结束了。

我的心永远留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