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转酒,四川人的说法。那时白酒金贵,一碗苕干酒,一大桌人转着圈儿喝,一人抿一小口,像是在玩击鼓传花。
转转酒的喝法有可能源自东晋。永和九年暮春时节,大书法家王羲之,军事家、政治家兼书法家谢安等一帮名流,相约会稽郡山阴县——也就是现在的浙江绍兴——一个叫兰亭的景区,喝转转酒。他们的转法不同,是把酒杯放在木盘上顺水漂流,漂到谁面前谁喝。有的是酒,不用小口小口地抿,直接干,干完吟诗。喝着、吟着,诗集出来了。王羲之的字好,文章也好,亲自为诗集作序,这便是流传千古的《兰亭集序》。
台湾散文大家王鼎钧先生说,读《兰亭集序》,可参阅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
无论你的字写得好不好,大概率应该听说过号称书圣的王羲之。老百姓形容找了个好女婿,叫“东床快婿”,最早的“东床快婿”说的也是王羲之。孔乙己显摆学问,说“回”字有四种写法,人家王羲之在《兰亭集序》里写的“之”字,说出来吓你一跳,至少有二十多种写法。
好了,以上算是开场白,接下来且跟着王鼎钧先生进入《兰亭集序》。
王老主讲,我偶尔插嘴说感想。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永和九年是哪年不重要,得知道时间是农历三月初三,地点是兰亭。王羲之他们去兰亭干嘛?“修禊事也”。
王鼎钧先生说,修禊是旧时风俗,大家到水边洗濯“去除不祥”,本是提倡郊游健身,为了使之成为公共活动,加入了神话的成分,便于发动大众。端午提倡卫生,重阳提倡健行,也都加入了神话。到了文人名士手中,诗酒当然是必有的项目。
在我看来,这就是春游以及喝春酒的理由。王老说端午提倡卫生,其实是防疫防病,跟屈原、伍子胥啥的,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后人东拉西扯,居然连快乐都不准说,那叫吃饱了撑的。王羲之呼朋唤友去兰亭,哪里是去“去除不祥”,就是玩。
再看看同游者都有谁。除了谢安,还有诗人、书法家孙绰,高僧支遁,名士王蕴,以及他的儿子王凝之、王徽之等四十一人。
文章开头不到三十个字,王老主张“化读”,光交待背景便多达四百多字。更重要的是点评:
“这篇文章以记叙开始,记事五要素:何人、何事、何时、何地、何故,都交代清楚,简明生动。现代新闻记者所受的基本训练,要在新闻开头具备这五个要素,称为5W,想不到王羲之已老早做了示范。若单纯为了叙事,‘永和九年’一句就够了,再加一句‘岁在癸丑’,这是骈体句式,后面还有许多相似的句子并列对称,这样写可以造成开阔的气象(想想京戏,一个青衣后面跟着一个丫鬟,或一个太守两边四个龙套,气势不同)。本文篇幅虽小,格局却很大,跟这种形式有很大的关系。”
看到新闻五要素就忍不住要插嘴。当了三十年记者,没想到王羲之也懂这个。从前写消息,要求第一段文字必须五要素齐全,即便把后面的内容全部删掉,这段文字也可视为一条完整的简讯。再就是句式。骈体还有个好处是节奏感强,读来琅琅上口。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原来,古代也有农家乐!看王老的解释:“曲水,挖掘水沟,引导流水弯曲环绕。流觞,各人分坐于曲水之旁,把一杯酒又一杯酒放在水上,酒杯顺流而下,流到谁面前谁就拿起来喝。他们一边喝酒一边作诗。”看见没,水沟是人工挖掘的,还得弯曲环绕,方便喝转转酒。这种喝法,没有两把刷子是不行的:“一觞一咏是个很热闹的场面,喝酒,劝酒,一句一句地作诗,一句一句念出来听,一面念一面修改,念自己刚写成的诗,也念别人刚写成的诗,不需要音乐助兴。”“觞”是酒杯,一杯下去,得整出一句诗来,通过诗歌表达自己内心深处的“幽情”。酒后吐真言,喝得越多,其情越“幽”。普通人喝高了畅叙幽情,吐出来的,大抵是压抑已久的“胡话”。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人好,酒好,天气好,仰观宇宙,俯察品类,游目骋怀,还有比这更快乐的吗?
王老点评:以上叙事,以下发抒感想,前为引子,后为主体。所记之事修禊不重要,由修禊而生的思考才是文章的主体。
主体来了: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散文的写法,无非叙事抒情,或先叙后议(抒发感情和感想),或夹叙夹议。《兰亭集序》当属后者,属于极难把握的头尾叙事,中间抒情。
人与人之间交往,抬头低头,弹指之间便是一辈子。有的人取之于心中见解,在室内面对面地交谈;有的人注重自己的精神情怀,不受任何约束地生活。“因寄所托”,就是借着外在的事物承载内心的激情,抒散精神上的压力,王羲之为经营偶句如此构词,对应“取诸怀抱”。有人在气味相投的人中间求了解共鸣,有人向外求寄托,不在乎亲朋感受。做人有社会认可的行为模式,这些模式规范人的言语表情肢体动作,即使自己不愿意,也得装模作样,所以称为“形骸”。有人索性超越了模式,废弃了模式,以恣情任性表达他的内在,故曰“形骸之外”。
后面的注释就不引了,网上有。王鼎钧点评道:
叔本华说,人生有两大痛苦,一个是得不到,一个是得到了。快乐不能持久,人的注意力不能长期贯注于一点上,大脑善变,满足生厌倦,厌倦生痛苦。好花何妨朝朝艳,明月长教夜夜圆,即使能成为事实,世界也会变得很乏味。人人希望长寿,如果他活到两百岁,朋友都死了,儿孙都死了,他岂能快乐?如果人人都活两百岁,全世界都是龙钟老人,景象是不是很恐怖?一切事物都在变化,千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纵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如果明月使你快乐,月缺怎么办?如果花开使你快乐,花谢怎么办?如果朋友使你快乐,朋友辜负你怎么办?
也倒是呀,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欲望无止境,生命有尽头。从古到今,这类悲喜剧上演得太多。最典型的是那些渴望万万岁的帝王,各种养生,各种炼丹,最终的结局却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后面,王老先生的解读更加精彩,然而我走神了。
1976年初读《兰亭集序》,触动最深的是“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后来又读到杜牧的脱胎于此的“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一个23岁的小伙子隐隐体会到了一种苍凉。一眨眼四十八年过去了,初读那年早已成“昔”,人生中无数个“今天”变成了“昨日”。回望公元353年,隔了1671年的岁月,打量着历史上最著名的魏晋风流人物,怎能不“有感于斯文”!1671年之后的公元3695年,我们的子孙后代,又该如何看待今天的我们。
他们,会不会责怪我们破坏了环境?
他们,能不能读懂“内卷”,以及眼下最重要的“拉动内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