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常念叨起,我在学生时代的好运在一半程度上是因为苏先生。苏先生是初中的英语教师,女,教我时候30多出头。我跟许多她教过的学生一样,毕业多年后发自内心地尊称她为先生。
我有些惭愧,我在好多文字里虚荣地讲述高中、大学的辉煌,却始终回避初中的点滴。初中学校普通之极,属于一所子弟学校,师生多数是支援三线建设、油气田开采的员工家属。校舍教室的简陋、师生视野的狭隘、周围人际的繁杂,我现在想来也是唏嘘不已。
一
苏先生随丈夫工作迁到此地,她的家境据说挺殷实,还是本科毕业,在外地分配到高中教书,辗转调到这所子弟校后,却没有升格为教研室主任哪怕年级组长,默默在初中班耕耘。苏先生的英文功底并不算深厚,不过善于琢磨、教学认真,倒教导出不少得意门生。她有些清高和文艺,其他老师教学生唱流行歌曲,她带着磁带教我们唱yesterday once more,让我们听《山楂树》、《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常想,苏先生一生的教育生涯算不上成功,她从没走出过那片方圆世界。她的不得志多少跟个性有关,她会在晚自习时听我们对试题超纲叫苦连天后,带领学生一起把试卷撕得粉碎;会上着课把教室门关上,和我们一起趴在教室窗台,看操场上如火如荼的篮球赛;会特意在暑天掏钱买来冰棍,拎到教室后一支一支发给学生;会在下雷阵雨的夏夜,折回教师办公室里搜罗一兜子伞,发给被困在夜雨中的学生。
在阶级分明的学校里,这些个性赢得学生厚爱,却让苏先生落得无规无据、目中无人的被人抱怨。她还有些不留情面,比如她会因为功课训斥在班上就读的老总千金,会为班级排课混乱跑去找校长理论,会为食堂克扣学生饭票跟食堂经理整得面红耳赤。这些做法当时来看都有些冲动了,在我工作后,苏先生也反复叮嘱鲁莽如我,做事还要谨慎些。
二
我至今还记起,第一次见到苏先生的课堂。
两盏吊扇在天花板上吱呀吱呀转着,教室里的课桌椅东倒西歪,学生也是心不在焉,讲台上的苏先生什么也没多说,看了我们半天,静静地问了一句:“一辈子就想这样?”我有些懒散地抬起头,英语课在学校并没有受到太多重视,多数学生指望着初中毕业升入职业高中,就回到公司接班父母的职位,很少有人会正经听这样的课程。
苏先生个子不高,穿着利落的枣红色女式衬衣,不紧不慢地说:“不管怎样,从今天开始,你们好好跟着我学下英语,以后接不接班不好说,可英语总会有用。”她接着说起自己辗转求学的经历,各地见识过的花花世界,年轻时代的学业困惑,也包括懵懂的恋爱迷茫。
我有些错愕地打量着这位新老师,诧异她的开场白没有打鸡血般的鼓动人心,甚至唱着与现实有些相反的调子。我有些神情恍惚,透过窗户往外看去,近郊的田野上麦茬还杂乱地留在田间,临近的水渠吐噜噜倾泻着工厂的废料,教室窗外不远的集市上传来卖肉商贩训斥声,孩子尖叫着的啼哭声。我在那一刻突然想,这应该并不是我要的生活。
苏先生的眼中微微发光,她有些深情地说:“真羡慕你们那么年轻,一切变好都有可能。”她开玩笑说,你们别不信,其中肯定有人这辈子要吃英语这碗饭。她转过身去,在黑板上用秀美的圆体,写下“A good beginning is half done.”(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我在那只会说英语的鹦鹉插图旁边,工工整整地抄写下这句话。这也成为了我后来总提及的话。我当时喜欢数学,对英语兴趣寡淡。我断然没想到多年后,苏先生的玩笑竟成谶语,我跟英文有着摆不开的纠缠。
三
坦率地讲,苏先生讲课的三年并不算风趣,她中规中矩、唠唠叨叨,会不厌其烦地听写单词、抽背课文,会工工整整在黑板上写下每道选择题的答案,会批阅作文把每个标点的错误都用红笔标注出来。这样的琐碎和细致在当年曾让我们异常痛苦。好多同学和我都有被她留在教室罚抄单词的经历,我们为尽快完工,用复写纸套在作业本上乱写一气。
苏先生把作业收上去,淡淡地问了句:“都记住了吗?”我们真怕她看出作业本里的端倪,有些心虚地回答“是”,苏先生看也不看就把作业本还给我们。毕业以后,我跟苏先生聊起,好奇那么谨慎如她,真没看出我们的把戏。她浅浅一笑,反倒指责我:那么聪明的人,这点都还想不明白,你们当年都还是十多岁的孩子呢。
好多人说,最好的师生关系是亦师亦友。不过,苏先生在我看来,却更像母亲一般给予我种种关爱。
我读初中是九十年代末,父亲单位缩编、母亲公司转制,家里经济状况始终不好,我常常仅靠两三块钱就应付一顿晚餐,忍饥挨饿到九点多下晚自习,折腾半小时的公交回家,胡乱吃几口剩饭又熬夜苦读。我害怕与操劳的父母提及腹中空空、囊中羞涩,索性中午回家多吃一点,晚上仍然过着饱一餐饥一餐的日子,包括学校订参考书也舍不得买,苦苦哀求找同学借来,自己连续熬夜抄下厚厚一本。
我不知道苏先生是如何得知我窘迫的家庭。有天下午,她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她问了我几个课堂问题,我都一口气回答上来。她听了过后,语气顿了一顿,说有别的事情找我,低头打开她的抽屉,拿出一本英文双解字典:“给你的,你那小字典都快磨出边了。”她起身把办公室门关上,打开钱包掏出100元钱,说:“不要告诉家里人。你拿过去,别舍不得吃晚饭。还是长身体时候,要注意补充营养。”
穷困瞬间暴露在师长面前,让我感到有些羞耻。我的脸颊变得通红,连连拒绝她。她却安慰我,不用介意,就当是先借给我的。她喃喃自语,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年轻时候苦点没有坏处。
好几年后,父母工作有所改善,得知苏先生曾经如此接济支持我,还帮我订过报纸、买过图书、垫过学费,执意要拿钱补偿苏先生。一贯沉稳的苏先生像我当时一样紧张,连忙推脱着:“孩子可怜,我也只是帮帮孩子,哪里图什么回报哟。”
四
母亲后来常说,苏先生是我的贵人。她只知道,苏先生为我的饭盆里多几片肉菜、为我的书柜上多几本习题册慷慨解囊。她或许不会知道,苏先生把自己办公室的钥匙留给我,方便我每日中午、傍晚在她的办公室安静复习。她翻箱倒柜地找遍家中书架,为我寻出几本英文小说集萃,只因我偶尔跟她提起,她课堂上读过的一段《鲁滨孙漂流记》挺有意思。她让我负责每节课管理录音机,悄悄把课程的磁带借给我,也让我在同学面前小小地虚荣了一把。
这些点滴现在看来微不足道,不过却是那个物质和精神都算贫瘠的时代,照进我有绝望生活的一道希望之光。苏先生对我的照顾常被其他师长调侃为“私开小灶”,我多久以后都在感叹侥幸有这样的“小灶”,否则我会不会也成为教室窗口下,那位声嘶力竭吆喝着的商贩。
在苏先生眼里,我始终还是那个十三四岁尚未长大的孩子,瘦骨嶙峋、弱不禁风。她在我读高中,每次寒暑假去拜访的时候,还语重心长地叮嘱我,不管学习多辛苦,要记得按时吃饭,别舍不得花钱、别总节约,有困难跟他说。我都读大学了,请她儿子吃饭,她调皮的孩子快下车时候,悄悄塞给我200元钱,说是受她母亲之托。我读了大学、参加了工作,苏先生每次见到我,又迫不及待地问我,对象的事情张罗得怎样。
五
现在想来,苏先生教导的三年,仅为我接触外语启了蒙。但是,她教学的认真与朴实,对待学生的善意和宽容却是我读书时光里最温暖的记忆。我们看似风雨飘零的班级,也是幸运地遇好几位苏先生这样的老师,全体都顺利毕业。几年过后,遇到单位不再实行顶替制度,各位同学的前途各谋职业,结果也算可以,用英语为生的不止我一个。
不忘初心。我常常想,也许这就是说的苏先生对待学生、对待生活的心态,它不慕势、不功利,不卑微、不谄媚,也许可能平淡一生,不过云淡风轻、内心坦然。
那段嘈杂的青春岁月,这样的心态让她以及她的学生拥有一片温和平静。后来我耕耘讲台还是从事他业,在困顿时、迷茫时,总会想起苏先生的点滴,一番心理斗争后,还是对困倦者伸出了援手,对辜负者报以微笑,对软弱者给予温暖。我会劝慰自己,苏先生也会这样。
苏先生说,有一天不教书了,她要找片山林,种上一山的树苗。那么聪明的她何尝知道,她的讲台在我们年轻的岁月里留下的那片绿意,早就郁郁葱葱。
2015年11月26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