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郎与白妹

        元末明初,天下初定。朱元璋下令农民归耕,奖励垦荒,大搞移民和军屯;兴水利植桑麻,查贪官抑豪强,中原之地迅速恢复了经济活力,史称洪武之治。然而在西南边陲之地,中原的繁华和之前多年的战乱一样被沟壑纵横的十万大山挡在了门外。其中黔越之地,有一个依水布农,依山行猎的部族世代传承于此,唐代史称"西南蛮",宋元汉族史籍中称"蕃"、"仲家蛮",大明将其称之为“仲蛮”,而他们则称呼自己为“布依”。

        黔地之内有两条大江,各自命名为南北盘江。在南盘江江边有着一片“坝子”,也就有了不少人在这定居,搭起了寨子就叫虎坝寨。整个寨子分为两个部分,算作上寨和下寨。寨子里家家户户靠的都很近,宛如一个整体。在整个虎坝的外围,还有着一大片的高达九尺的木栅栏。有这木栅栏保护,山上的豺狼虎豹也不能轻易的进入庄子吃人了。

        查家在虎坝寨也算大姓,上一辈人就有十几个堂兄弟,各个成家立业之后开枝散叶下来就是几十号兄弟。查郎今年十九,在这一辈的兄弟中算是比较有威望的。因为阿爹是猎人队的队长,查郎从小也就熟悉了弓箭和猎刀,加上在阿爹的督促下练下了一身的横练功夫,长成了颇为健硕的少年郎。

        寨子里除了查姓之外还有其他的几个大姓,像刘家、白家都是兄弟连结能有几十号壮汉子的大族。说起来查家还是几十年前迁到虎坝寨的,主要都是靠打猎割肉卖皮子过日子。寨子里的田大多数都是刘家的,是寨子里名副其实的地主家,寨子里姓刘的人家都是住在上寨,不和白家和查家挤在一起。白家听说也红火过一些年,但后来让刘家给夺了不少的地,日子过得就反而要比其他两姓还要差点。刘家人丁旺,家里地又多,平日里最大的算计也就是什么时候能把姓白的一帮“穷泥腿子”和姓查的一帮“追山狗子”都给赶出去,让这虎坝寨子能变成刘家寨子,自然把查家和白家的人逼得凑在了一块。查郎的阿爹最近给他说了一门亲事,是白家五阿爹的女儿白妹。其实两个人从小就在一起长大,小时候就一起跑遍了这虎坝寨的田间地头。等到两个人渐渐长大心生爱慕却不知道该开口的时候,两家的阿爹就直接碰了个头喝了个酒把两个人的亲事给定了下来。

        但就在这时候虎坝寨子却闹起了虎害,白家有两个婆姨在山里种地的时候被山里的虎大虫给咬死了,连着还有一个才刚会爬的娃娃都被叼走了。一时间白家那边忙着办丧事,也就顾不上两个人的喜事了。而且这虎大虫可不能放着不管,不然恐怕还要出人命不可。查家的一帮老猎人们三天两头结队进山搜山,这白家的仇得帮忙报了,虎皮子也是个稀罕的好东西,买到城里去能还不少的钱财。查郎最近也是领着一帮年轻兄弟天天在寨子周边的山地里清理着野物,怕老猎人们都进了深山有别的什么豺狼又闯寨子。

        结果天下没有说好的雨,一帮年轻的后生反而在离寨子不远的地方掏出了虎窝。一下子蹿出的虎大虫差点又伤了人命,十一二岁的后生本来只是想出来打个兔子,没成想平日里也常来的野山上居然住进了大东西。幸好本来就是出来打猎的,手上都有猎刀和长叉一时间也吓住这大老虎,查郎与几个正是年轻力壮的兄弟也是及时的赶到,顿时就是一阵的弓箭射出去惊走了老虎,抢下了两个出来见世面的后生的命。让年纪小的几个后生赶紧回了寨子,查郎带着其余的兄弟赶紧追着虎大虫逃走的地方追了下去,翻了几座山终于在在一片矮林子里发现了真正的虎窝。在附近搜查了半天终于肯定是只独行的虎大虫,没有其他的大虫在。几个人都是进山几年山油子,经验还是不少的。一合计就各自分工,从几个方向把虎大虫围了起来一点一点的缩小圈子。靠着手里的长叉和这大虫耗了能有大半个时辰,终于是查郎抓住了机会一叉子捅进了老虎肚子里,把老虎顶翻在地。四周的几人也是心狠的主,虽然被这老虎磨了这一晌午都有些疲了,但一见那么好的机会都是眨眼就冲了上来没几下就把老虎给乱棍打死了。倒是没人再抽出刀来,刚才围猎的时候已经留了一些疤在老虎身上,要是再动刀子那这张虎皮就卖不上什么价钱了!家里的几个阿爹可是惦念着这张虎皮好几天了,毁了这张虎皮怕是把自己的皮扒下来都抵不了账。

        等到一群后生抬了这有二三百来斤的虎大虫回了寨子,太阳都已经落山了。听说几人追了大虫去不少人都心惊肉跳的在寨门口等着,直到见几个年轻人真把老虎给打了回来一颗心可算是落了下来。然后就是举寨欢呼终于除掉了祸患,立即就有几个经验丰富的阿爸们把老虎接了过去剥皮抽筋,当晚就在寨子里架了大锅把虎肉炖了请寨邻们吃虎肉喝虎汤,算是报了老虎咬人的大仇。就是查郎又被自己阿爹打了几个爆栗,那一叉子捅得老虎皮上开了个不小的洞,价钱要掉了一截。然后不停的吹嘘着好多年前他和其他几个阿爹在山里靠着套索和夹棍就打到了虎大虫,一张虎皮完整得像是汉人穿的绸缎子一样滑。查郎也不在意,这虎害没了,他就能赶紧娶了白妹,几个爆栗打在头上有什么打紧。

        寨子里闹腾了大半夜才算安生下来,但刘家的几个大地主却是一夜没能睡着。这当年查家刚来的时候,三个老头子带着自己一帮光棍儿子就在下寨落了户,不曾想几十年过去了人丁越来越旺。到现在怎么就连孙子辈的人都能进山里打出虎大虫来了!?而且今晚寨子里那么热闹,那是查家和白家的人热闹,居然都没叫刘家的人,哪里还把刘家这虎坝寨子的第一大姓放在眼里?想着这些几个地主都气的咬牙,但又想着查家这两代人能有几十条能打能杀的汉子,连老虎都不怕,心里又有点戚戚然。就在这天夜里,几个地主一夜没睡,商量个没完。

        时间过了有小半月。这天,最大的地主刘三爷带着五六个汉子就到了白家老五的家里,送上了两袋上好的稻米和一块上等水蓝染料子,这是布依的姑娘做嫁衣的布料,居然是要娶白家的女儿白妹!白老五哪里能答应这门亲事,白妹和查郎的婚事是早就定好,都已经定好了日子要在六月二十八成亲的。但守着土地操劳了一辈子的白老五哪里拧得过刘家人高马大的五六条汉子,心不甘情不愿的收下了稻米。而且刘五爷放下话来说不管白妹从或不从,都要在六月二十八把她娶回家。

        这一幕吓傻了白妹,刘家的人一走白妹就赶紧跑到了查郎家说了事情。查郎一听就知道坏了,白家被逼着收了水蓝染布料那就是说答应了婚事,这规矩是老祖宗留下的,谁也不敢赖,直接急得在院子团团转。最后还是两家阿爹赶紧合计了一下,决定把婚期提前到六月二十五,两家人抢先结亲。到时候叫上族里的所有兄弟大操大办,料想刘家也不敢真来抢亲。

        刨了一辈子地的泥腿子和一帮就知道满上追着野物跑的山狗子是有点小聪明,但怎么及得上终日里算计这算计那的刘大地主?查家和白家的小动作刘三爷都看在眼里,又怎么会眼看着两家人成了好事?那还不得更是穿一条裤子对付刘家?刘三爷从来没有想过要真的等到六月二十八才娶白妹。六月二十一,趁着白妹和查郎在地里做农活的功夫,刘家唯一的一户靠打猎吃饭的刘老九拿了硬弓卧在了矮树林里。趁着查郎挑水路过的功夫放了冷箭,箭射在了查郎腿上。随后树林里一下冲出了七八个汉子抢了白妹就往刘家的上寨子跑,受伤的查郎被打翻在地根本没办法起身。

        听到动静的白家阿妈发现查郎后赶紧过来救下了查郎,好不容易回了下寨。听到呼喊的查家人和白家人都拥在寨门口等查郎被赶去的兄弟背回来。看了查郎的惨样不少同辈的兄弟都吵吵着跑回家里抄出了猎刀和猎叉,就要往刘家的上寨去拼命,好不容易才在查家几个长辈的安抚下平息了下来。居深山,大不易。查家是有一帮不怕死的汉子,但一场火拼怕是要死不少人,谁家的儿郎折了都舍不得。一番合计之后决定让查郎带着几个年轻后生去刘家吵闹着要人,把刘家的人都引去前院,老人带身手厉害的族人去翻刘家的外墙,先把白妹从后院抢出来。

        查郎听了阿爹的话,赶紧绑好了伤口就心急如焚的带着几个兄弟往刘三爷家的院子赶。不到一刻钟就到了上寨门前,刘家果然也有准备,门口十几个汉子拿了长叉和猎刀就守在门口不让查郎几人靠近。本来就一心怒火的查郎几次想往里面闯都被拦了下来,听着刘家几人不停说着什么白妹家接了水蓝染的嫁衣布,就是刘家的人什么的鬼话。一双眼睛彻底红了起来,推搡间拔出了猎刀挥舞着就硬往里闯。几个刘家的人本以为自己人多查郎不敢乱来,谁想他拔刀就砍,躲闪不及的被砍倒在了一边。顿时场面就乱了起来,上寨里不停有刘家的人跑了过来,喊着要抓住查家几个后生收拾。查家几个年轻后生一看人都已经往寨门这边跑过来,心知目的已经达到了,赶紧拉了查郎就要往后跑。但查郎本来腿上就有箭伤,怎么跑得过健步如飞的刘家汉子?情急之下查郎把兄弟们往前一推,自己回身就朝刘家的来人劈了一刀。追上来的汉子被查郎的回身一刀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刀被砍在了身上,当时人就倒在了地上惨嚎。后面到的人大惊之下赶紧背起被砍的汉子往寨子里跑,更多的人却抄起手中的长叉就往查郎身上扎,没几下查郎就倒在地上被人绑回了寨子。

        另外一边,趁着上寨空荡,二三十号汉子从后墙翻了进来,闯进刘三爷家后院救出了白妹。一行人不敢生事,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刘家众人还没反应得及之前就又从后墙翻了出来。众人回到下寨,看到几个后生火烧屁股的在院子里着急。一问之下才知道查郎被刘家的人抓住了,脸色一下就白了。前门的动静他们可是听到的,那是见了血的!查郎被抓进去那肯定是没什么好下场,白妹更是当场人就软了下去。一想到查郎在田间就已经被人使坏射伤了腿,又听说为了救自己在上寨门口拔刀砍了人,白妹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险些昏死过去。斗有斗的规矩,打有打的法子,这山里头老规矩说的就是个以牙还牙,你砍我一刀我就肯定要砍回来的!

        上寨。查郎被绑在刘三爷家院子里的大糖梨树上,身上全是脚印和斑斑的血迹。几十号人的一通乱打,谁下手也没个轻重。不知道是谁下的狠手,可以看到查郎的腰上破了一个大口子,血一直在流个不停。有几个老妈子在不停的用白布想把血给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几家人过去也不是没斗过,也有不少人因此残废。但到底是没出过人命来,毕竟人命那是要拿人命来还的!刘三爷看的明白,查郎那是让长叉捅进了肚子,怕真是谁家崽子不知轻重下的死手。这查郎是查家这一辈人最有出息的后人,今天怕是要死在这大梨树上了!总不能真让刘家儿郎赔命出去,得想个办法把查家安抚下来,怕是要赔不少的钱财。正考虑着,耳边就听着老妈子的呼喊声,不去看也知道,这查老三家的儿子怕是断气了。

        听了查郎被抓,查家的人和白家的人知道必须豁出去了,不然查郎怕是要出事。两家的汉子都默默的抓了家伙赶到上寨门前,在上寨门前被守门的人给拦了下来。两边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双方上百号人反而有些安静。刘家的人都明白这次不是闹着玩的,查家有人死了。这帮野蛮子要是发起疯来怕是今天真要死不少人。刘家真正说话有分量的几位太爷还没到,查家和白家的人前面倒是站了几个发须皆白的老人。两家人都在拖,刘家的人想拖一下商量好怎么开口说查郎死了。查家的人又翻了一次后墙想把人抢出来。

        这次带队翻墙的就是查家老三,虽然排行老三但是手底下的功夫却是查家最好的,再说了儿子出了事他也是实在放心不下。一行八九人熟门熟路的又翻进了刘三爷家的院子,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的大梨树,也看到了大梨树上被吊着的查郎,更看到了查郎腰上流出的血已经染红了乌青的麻裤,显现出一种黑色的痕迹。查郎死了,查家进来的几个人都呆住了。查老三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整个人发出一声声的低吼。就像平日里那些被他逼到了绝路的野兽发出的低吼一样,充满了绝望的味道。几人发出的声响很快就被人发觉了,一个汉子推门进来发现了院子里的查家一行人。那人也是打了个激灵拔腿就跑,查家众人像发疯了一样拔出腰间的猎刀就追了出去。查老三更是像发了疯的野兽,四十多的人了却跑得比年轻小伙还快,不停的追砍着闯进门的汉子。嘈杂的吼声很快传到了前门,刘家才发觉竟然又被查家的人翻了墙。查郎死了的呼喊声,刘家男人的救命声一下子点燃了前门的沉默,整座虎坝寨子顿时乱成了一团。

        当查家的汉子都追着那人冲出去的时候,唯一一个留在院子里的人默默的走向了大梨树,痴痴的看着查郎的尸体却没有哭出声来。知道查郎被抓的时候她的眼泪就流干了,她想过查郎会不会从此以后成了瘸子,会不会被砍了手,自己要怎么好好的照顾他。自己不顾阿爹们的反对非要跟着过来不就是为了接他回家么?如今这个样子,要怎么回家?哪里还有家?白妹红着眼睛把查郎的尸体从树上放了下来,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她忽然想起了那些汉人来寨子里收皮货时说过的那些故事,有个叫祝英台的女娃子也是像他和查郎一样被人拆散,可最后两个人却变成了蝴蝶又在一起了,就像查郎小时候给自己抓的蝴蝶一样。这个傻汉子,小时候还知道抓个蝴蝶蜻蜓什么的哄哄自己,长大了就知道提着些肉食过来哄阿爸,反而不会哄自己了。打开了刘三爷家后院的仓库,真不愧是大地主家啊,满仓的粮食。掏出身上的火石使劲儿一磕,两点火星就落在了稻谷上。火一下就起来了,沿着柱子上绑的包谷窜上了房梁。看着火苗越烧越旺,白妹抱着查郎的尸体坐在了谷仓里。她知道他们不会变成蝴蝶飞走,可她就是想和这个傻汉子在一起,认准了这个汉子,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注:查白歌节贵州省西南兴义一带布依族一个纪念性的节日,每年农历六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三日在兴义市顶效镇的查白场举行。该节是为纪念古时当地一对为民除害与抗暴殉情的男女青年查郎、白妹而得名。人们为了纪念这对为爱情献身、不畏强暴的布依夫妇,把他们生活过的虎场坝改名为"查白场",并把白妹殉情的日子农历六月二十一这天定为"查白歌节"。节日里扶老携幼,成群结队,赶往查白寨周围。节日活动的主要内容是赛歌和吃狗肉汤锅(借指虎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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