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夏天是很好的。
有山坡上随风飘摇的马尾巴草,有斜阳暮色下懒倦的紫色喇叭花,还有吐着舌头咬着牙的小土狗。
念得还有一位蓝衣少年,喜欢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夏日的风吹起他的衣摆,眼神爽朗而清澈,笑起来仿佛有青草的香味。
他总是比我高许多,小时候我们一起去爬庙屋背后的山,山上的树上有木瓜,金黄椭圆,饱满紧致。他手脚并用地攀到树上,树被压弯了腰,我在下面紧张地抓住衣摆,他笑我胆小,拧下了木瓜,故意扮作要摔下来的样子逗得我嗷嗷大叫,才麻利地跳下来。
我捧着木瓜,笑得眼珠子都看不见。
洗了切了木瓜,他笑着说这木瓜挺甜,以后我们每年都回来摘。
后来上学时我总爱在课堂上看武侠小说,刀光剑影,快意恩仇,儿女情长。我跟他说,侠女就该浪迹天涯,一人一马,飞檐走沙。他托着头,刘海细碎像漫画里的少年,听完我说,一边摸着我的脑袋一边笑我傻,一个人怎么安全,怎么也该找个侠客。
少年干净的笑可真好看啊,牙齿整齐又洁白。
我想他只有是最合适当侠客的。记得那会儿教室里的风吹得温柔又缓慢,时间好像永远静止。
那时大概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但总觉得只要见到他就很满足了。
每天会道早安,大大咧咧地谈天论地,放学看他打球,赢了一起去吃麻辣烫,出成绩了在成绩榜上找彼此的名字,谁排得靠后谁请一星期的牛奶,我脚崴了,他甚至背了我一个星期上下楼梯,从一楼到五楼,楼梯的瓷砖都是闪闪发光的。
那时候的阳光是最好最好的了,只独独照着我和他。
日子是多好啊。
时间过得慢悠悠的,几个春又秋过去,懒洋洋的冬日里他说人民公园的糖葫芦可好吃,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神秘兮兮地不回答,路过人民公园的时候我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过去买了两根,嘎嘣一声咬下去,龇牙咧嘴地对他说,山楂是酸的,也没有很好吃嘛。
我那时候不知道有时候人吃什么都是好吃的,只要是跟想要的那个人一起吃。
后来他二十岁生日,我跟他的舍友们一起策划着惊喜,蛋糕,礼物,鲜花,告白,一样不少。
喊“surprise”的时候,我乐呵呵地放了个彩炮,五颜六色金光闪闪的丝带彩色碎片飘满在空中,蒙了我的眼睛,等一切都落到地上的时候,我才看清楚推门进来的他。
还有……她。
嗨,这是我的女朋友,追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答应我的。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
女孩笑得很甜,很温柔,像人民公园里那最受欢迎的草莓心的糖葫芦,一头黑长发乖顺温柔,依偎着他。
如果可以,她就是武侠小说里那惹人怜爱柔情似水的姑娘吧。
众人笑着打闹调侃,热闹得很,我木着站在一旁,没有表情,也没有适时地说出些祝福的话,不知所措,像是杀青后不再被片场所需要的演员。脑子里模模糊糊还有有些东西的,大概是那段我准备了许久的告白,准备了大概有二十个夏天那么长。
可是杀青的演员不会再有镜头了。
后来大家转场酒吧,他牵着她的手,俯身低头听她在耳边呢喃的话,高大的男子和小鸟依人的姑娘,总是怎么看怎么般配的。
我记得初中的时候我偷偷去酒吧被他逮回家,一路上冷着脸告诉我那些流氓们都是不安好心,男生最懂男生在想什么了,他还严厉地说“女孩子不要喝超过三杯”。
那晚大家闹着让他们喝交杯酒,女孩抿了一口他便抢了她的杯子不许她再喝。
我笑,他还是那个他呀,一点都没有变。我高声吆喝摇着色子,喝了一杯又一杯,脸涨得通红,但我醉没醉,他大概也看不见了。
下一个夏天又来了,我说我要去国外浪迹天涯求学问道去了,他们手拉着手一起来送我,机场的风呼啸着,空调吹拂到我脸上,麻麻的,隐约间听见他们说到时候一定要回来观礼啊之类的话。
要出国是真的,但不是那一天。那一天机场告别之后,我一个人回了乡下,庙屋后的土山丘早被移平了,要建新楼盘。走遍了村子,终究是找到了留存的唯一一株木瓜树。
村里的老人说,涩的,这土没了营养,结出来的果子是涩的,没人吃。
等老人离开,我捂住了脸,嚎啕,哭得像个傻子。
夏天的衣服单薄,很单薄。十几年前那个少年的蓝衣飘飘,也是很薄的,我还记得,大概永远忘不掉了。
我想这一切终究是破灭了,就好像是长久的一场梦宣告苏醒,我却早已习惯了把梦当成现实来活。
以后就没有他了。
木瓜树上的男孩儿,笑着陪我读武侠的少年,独一份阳光照在我们身上的日子。
不会再有了。
侠女没有等到侠客,因为侠客早已找到了他要保护的女子。
从此再也没有不离开的理由与借口,一条路,一边是尽头一边是分岔。
既然不能带我浪迹天涯,便赐我一匹年少的白马,红尘漫漫黄沙,世间再无有他。
我知道,人生的路还很长。但我的年少,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