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之下

落日的余晖扫过陵园,我放下鲜花,再次叩拜。没有什么比死亡更令人震颤的了,在它面前,一切的一切都会被解构。石碑会随着岁月腐朽,铭文也会变得模糊,唯有光阴之外,那些不以物质形式而存在的凛然浩气,在这片苍茫大地之上,恒久长存。

这块墓碑下躺着的人是我祖辈的一位远亲钟朗华,这段辛秘的历史,得从他参加抗战说起。

那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华北驻屯军荷枪实弹开往紧靠卢沟桥中国守军驻地的回龙庙到大瓦窑之间的地区,七七事变爆发……

这年仲夏,毕业于上海大夏大学的钟朗华接到家书,说父亲染病抱恙。他便辞了在上海谋得的文职营生星夜兼程往家赶。钟家原是当地大户,在自流井盐场拥有二十多口火圈锅灶,养着百十来个挥鞭赶牛、抽卤熬盐的工人。彼时,战火的硝烟尚未蔓延到四川。其父担心他在上海的安全,便称病催他返家照看盐场生意。

回川途中,战火已开始蔓延,江浙沪相继陷落,西迁的难民激增。

这年的初冬来得特别早,风打着旋儿,夹杂着沙尘和梧桐叶子在空中兜圈子。沿途的难民裹着黑蓝布袄马褂,牵着骡子牲口,紧着包袱拉着儿女赶路。草鞋布鞋压在这些湿漉漉绵耷耷的枯枝烂叶上,打着滑,叫人想加快行程也使不上劲儿。

往日里繁盛的集市已人去楼空,破碎的青瓦片掩盖在梧桐叶下,硌应着上面斜躺着的路人。一座土地菩萨的神龛深深地陷进黄泥浆里,“保一方百姓,佑四境平安”的楹联倒插在地上。

驿站的路边有人蹲着贩卖半馊的粗粮饼子,钟朗华远远闻着已恶心发呕,难民却争相哄抢。这逃亡的苦,自不必说,若是有人病死饿死倒也解脱,家人嚎哭一场,寻一处空地草草掩埋了事。活着的,还得倍受离乡背井颠沛流离的折磨,在恐惧中艰难度日,提心吊胆地躲避随时可能的轰炸。

快到四川境内,突然来了一场暴风雨。闪电擦着人的头皮划过,密集的雨滴从黑压压的天空倾泻下来,在屋檐下砸出一滩滩小水畦。钟朗华寻了一处旅馆歇脚避雨。午后的那段时间他独坐在窗前,听着碎雨的滴答声,咀嚼着这几天沉重压抑的感受。

一阵脚步声伴着喧嚣自屋外传来。钟朗华透过馆舍房间的门缝里往外看,进来十几号身穿浅色卡其布制服,肩背汉阳造步枪,头戴有五色星徽章的大盖帽兵,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一个四方脸,厚嘴唇,身上披了雨衣的年轻男人脚步踉跄地被推搡进来。

“可算找到你了。别人告诉刘大帅,对付新闻记者,用刀是下下签,用钱才是上上签。大帅竟信了这些话,无端便宜了你小子。”正中一个大腹便便的光头指着手边盘子里的十几封银元。“这些都是你的。辛苦码字能得几文?不用写字,只需把你发出来的文章改一改。”

年轻男人讥笑道:“钱,不会收;好话,更不会为你家大帅说;若想让我给他说好话,也可以,不用你花费,只需他去抗日。”

光头沉下脸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帅抗日不抗日,不是他说得算,得委员长说。你嘛,大帅有请,跟我走一趟便是。”那群兵把男人架着远远去了,旅馆恢复了宁静。钟朗华从房间出来,地上摊着一地的碎纸,他拼凑出几段:横眉冷对众虎狼,俯首甘随牧牛郎...手无寸铁口口万,举千钧纸张…这些字,激起他心中与子同殇的悲鸣。

一路西行,饿殍遍野,钟朗华看得湿了眼,也铁了心。他托人捎回一封家书,自己拐道投了正招兵买马的第二十二集团军第四十一军。不过几天,他便在这群苦出身的士兵里显山露水,被副总司令孙震收到麾下当了秘书。

钟朗华尤记得部队开拔那天,点将台下黑压压一片。士兵们身着单衣、草鞋、背包,背着“老套筒”枪,有的枪基还用麻绳栓着。这一年,四川刚经历了史上罕见的大饥荒,在这场哀鸿遍野的天灾下侥幸躲过一劫的川军,结束了整整二十年的军阀内斗,提起枪杆,走向被日军蹂躏的中原。

随着第一辆车驶出营区,六万多人的队伍排成一条长龙蜿蜒向北,沿着川陕公路,朝着千里之外的华北地区行进。

沿途,数万人自发赶来送行。有人高呼着“誓死不做亡国奴”、“不灭倭奴誓不还”的口号。他也随着大家喊,一遍一遍,泪流满面...这是第一批出川抗日的将士。他们大多给自己的家人留下了遗嘱。他也留了一封:国难当头,日寇狰狞,伤时拭血,死后裹身…

一九三八年初,日军攻陷南京后,华东之敌沿津浦路北上,华北之敌沿津浦路南下,企图打通津浦线,会师徐州,威胁武汉。第五战区徐州成为了战略中心。

钟朗华此时被正式任命为集团军总部秘书,除了日常事务,主要负责第二十二集团军对外战况新闻发布。

通讯连向司令部报备,天津《大公报》特派员范长江要到驻守津浦北段的第二十二集团军采访临时授命的总司令孙震。钟朗华不久前曾读过范长江关于红军长征的报道《中国之西北角》,对其人其事极为钦佩。

第二十二集团军所部四十一军、四十五军正布防于滕城一线。敌军不断增兵,战火一触即发。司令部顾虑战况形势,便派钟朗华与范长江保持对接,确保记者在前线的安全。

钟朗华急火火地赶到范长江下榻的徐州旅馆,正寻思着这位新闻界的大腕儿是怎样的相貌,就见一个模样清瘦、中等身材,低着头,竖着风衣领子的人拿着一张报纸走下楼来。 钟朗华和他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人厚实的嘴唇咧开,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竟然是他在返川途中遇到的那个人。

“横眉冷对众虎狼,俯首甘随牧牛郎!”钟朗华立即奉上碎纸上的诗。

这人看钟朗华一身戎装,披着件黑大氅,不村不俗,已料定是司令部的人,伸出右手与他交握,“拙作不敢外传,借着给周树人先生写诗,也是暗喻我自己啊!”

两人互报出处,竟是四川同乡。一打听,那日原来是军阀刘大帅想用银钱贿赂范长江,欲将《大公报》刊登他弃城逃跑的新闻稿改为临危不惧抗日的内容,可惜踢上了一块铁板,最终也未能如愿。

当日,范长江便将同住一个房间的《新华日报》、《扫荡报》的另外两位记者引荐给钟朗华。而后迅速投入战地采访中,每日奔波于长官部、各军战地间。钟朗华则乘坐集团军运输专车,随时往返于战区和旅馆之间,告知记者们实时战况。那段时间,钟朗华和范长江天天见面,彼此间无话不谈。

一天傍晚,两人谈到当前形势,范长江说,“现在是全面抗战,必须发动群众,国民党总是害怕群众,这对抗战不利。”

钟朗华也知道这正是问题症结所在。便转移话题,“这场战役我们胜算有多大?”

范长江说:“中日战争,日本强,我们弱,好像一个小个子和大汉打架,大汉虽然身躯高大,但转动不灵,小个子手脚灵活,结果大汉累不过来,小个子胜了。我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日本是拖不过我们的!”其精辟论断令钟朗华十分佩服。

几十年后,耄耋之年的他对我爷爷说,范长江是大师,更是哲人。通透。

三月十四日,日军第10矶谷师团即开始向滕县外围各据点进犯,飞机、坦克、大炮协同作战。第二十二集团军因缺少重武器,机枪少,只能以步枪、手榴弹近距离抵抗,死伤累累。但仍坚守在各据点与敌军反复争夺。日寇在前线未能得逞,以主力万余,迂回绕攻滕县。

三天后,日军逼近滕城,以重炮猛轰城墙,配合飞机在上空投弹。前线部队被敌人隔断,城内只有守兵十个连和一个迫击炮连。孙震命王铭章坚守待援,并将自己的卫队营也调了上去。将士们心里有数,知道这场战役将极为艰难。所有人写下血书:誓与滕县共存亡。最终,苦守滕县四日后被破城,师长王铭章终以身殉国。

这些浴血的将士,这场孤绝的战役注定要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留下浓墨重笔的一笔。数日的血战阻滞了日军前行的步伐,为各集团军运动集结赢得了时间,最终取得了台儿庄大捷。

钟朗华第一时间将王铭章将军在滕县阵亡的消息告知范长江。对方敏锐地捕捉到这条消息对全世界正面战场的影响力,立即代钟朗华约请了国内各报记者和驻华的塔斯社和美联社记者20余人。在随后召开的记者报告会上,钟朗华沉痛地通报了滕县血战和王铭章将军殉职经过。各报记者以电讯或专文即刻进行了报导。一时间,举国震惊。

王铭章将军的尸体经孙震将军派副官带人化装到滕县寻找到后,钟朗华又率先告知了范长江,范长江在《大公报》上专电首发了这则消息。

战况此时进入胶着状态,各报记者跟随五战区长官部一起撤出徐州,前往武汉。

各军奉命撤出,自行突围。第二十二集团军跨出剑门,越过秦岭,转战于晋东和鲁南,扼守运河南岸和利国驿、台儿庄一线一月有余,日军始终不得前进一步。直到长官部顺利抵达武汉,驻守在南韩庄、利国驿、茂村一带的川军才陆续分散撤退。

不料在撤退途中,钟朗华与参谋处一行人被日军骑兵冲散,被迫潜入苏北沦陷区。他带领一行人化装成布匹商人从上海乘轮船到香港、转广州,六月初才辗转到达集团军在汉口的办事处。

他与范长江重逢于武汉已是六月中旬。历经生死,两人惺惺相惜,多次在汉口的太平洋旅馆秉烛夜谈人生理想。

“我打算编印一本《徐州突围》通讯专集。你也写一篇突围经过罢。”

“行,没问题!”钟朗华当晚便留宿在旅馆连夜赶稿,第二天早上稿子就交到了范长江手里。

“太急,还没有想好文章的标题。”

范长江略微思索道:“你从苏北沦陷区出来的,就叫《苏北飘零记》吧!”

七月,《徐州突围》在汉口出版,钟朗华的《苏北飘零记》被收录到《徐州突围》一书中。

在汉口,钟朗华配合参谋长税梯青在办事处处理突围部队和总部人员的临时事务。由于人手少,税梯青让钟朗华负责招聘几位女书记员。钟朗华便请范长江在《大公报》上刊登了一则招聘启事。两次共招聘了三名女书记员。其中有一个名叫秦德和的上海人,后来辞职到重庆,改名秦怡,建国后成为了我国著名电影演员。

范长江则联合各地记者在汉口成立了“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学会团结了大批有志于新闻事业的青年记者投入战地采访中。因时局敏感,《大公报》老板要范长江放弃拥护共产党的主张,附和蒋介石大本营行动。范长江当即宣布与《大公报》社脱离关系。不久后,范长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前往延安。

解放后,身居要职的范长江没有忘记钟朗华,费尽周折才同他联系上,并致信问候。钟朗华回赠七律一首:“漫游西北写烽烟,早识声华建国前。文字光芒张赤帜,新闻战线领青年。汉皋分袂良言记,徐州突围拙稿传。阔别喜今书问讯,故园桃李乐春妍。”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美国著名女记者艾格尼丝·史沫特莱以英国《曼彻斯特卫报》特派记者的身份,经重庆外交部国际新闻处介绍,在作家安娥的陪同下来到五战区鄂北前线访问第二十二集团军。军部便派钟朗华陪同史沫特莱到前方采访。

一行人先到了五战区所在地老河口,再由老河口到阵地前线。作家姚雪垠当时在战区长官部任秘书,也从老河口陪同一道前往。

由于随枣公路被日军破坏,史沫特莱、安娥、姚雪垠、钟朗华等四人从指挥所骑马出发,绕道进入随县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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