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我昨日又梦见她了。”
“她站在香圃里摘牡丹花儿,大片的牡丹,那样富丽的景象,却连她一分光彩都没夺去。”
“她怎么生得这样好看呢?”
天启元年,新帝继位,改国号为“周”。
此日飞雪,天大寒。
——“圣上又一个人去了梅苑。”
——“这样冷的天!圣上去那里做什么?”
——“这谁知道呢,圣上也不许人跟着。”
——“莫不是那里有妖精,缠住了……”
——“呸呸呸,你倒敢胡诌,脑袋要是不要?圣上是怎样的人,你不清楚么!”
——“……”
——“好冷,咱们快走吧,待会嬷嬷找不到人该罚了。”
新帝总是独处的梅苑其实一株梅花也没有。除了门外唬人的两道宫墙,这里面光秃秃一片。在这里,与梅花搭关的,除了名字,再无其他。
也不该这样说,梅苑原本也是有梅花的,一株绿萼檀心的白梅。是新帝出阁时自闺中带来,梅苑原本是新帝为后时的鸾居。
“我作了皇帝,可我并不觉得开心。人人奉承,人人算计,前朝后宫其实也没什么两样。”曾嫣裹在层层叠叠的龙纹衣冠里,在空荡荡宫殿里自言自语。
小轩窗糊着轻薄明纸,并不防风,每隔两三天宫人就不得不更换一次,否则冻脆的明纸很容易就被吹破,冷风会滋溜溜地从洞里钻进来,笼的地炉再暖和也没用。虽然琐碎,曾嫣却从来不肯换成绢,宁肯琐碎些,她要偏过头就能见着满树满枝碎玉似的梅花。
那是惊鸿。
惊鸿玩心这样大,正如人间的孩童,曾嫣余光留意着窗外,明明是株白梅,某些枝条上却悄悄长出了粉红花骨朵,鼓鼓的,像是迫不及待要让人大吃一惊。曾嫣想着惊鸿老是抱怨自己不如朱砂梅夺目,她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干净美好已经被许多人羡慕。曾嫣眼睛里不自觉带上笑意。
老皇帝眯着眼打量自己这位娇嫩的皇后,皇后一向无可挑剔的端庄恭敬,像这样失神还是头一次:“皇后想什么呢?”
曾嫣眼睫轻轻扑下,她微笑着摇摇头:“没想什么,不过惊奇冬日哪里来的粉蝶。”这样巧,窗棂停下一只粉白小蝶。
皇帝哑然失笑,仿佛是怜爱小皇后一番童心:“皇后若喜欢,何妨叫人捕些来,汤泉暖和,此时估计也还有。”
曾嫣温婉微笑,并不应承这话:“皇上劳累,臣妾这里煨了鹿筋,此时不妨热热的来一碗,也好消乏辟寒气。”顿了顿,“正好,也到了服用金丹的时辰了,臣妾遣人请云卿来罢?”
窗棂的粉蝶受惊似的要逃开,可是这样冷,它冻僵着身子跌下了窗棂。
“嫣儿,你不快乐。” 一句“胡说”堵在喉头,曾嫣替她渥着手,感受着掌心的纤细柔嫩,她顺着这话接下去:“惊鸿会帮我吗?”
毫不迟疑。
“会的。”
意料之中。曾嫣仰面对她微笑,心却沉了下来。
“皇后宫里多了些新鲜面孔。”某个夜晚,皇帝状似不经意的提及。
曾嫣依偎在他松弛虚弱的臂弯里,闭着眼平息肺腑间翻滚的恶心,这话让她猛地睁开眼。
皇帝的目光并没落在她身上,而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道单薄影子。
指甲刺进掌心,既而缓缓松开,汗湿的长发贴在脊背,一丝一丝的寒意钻进骨缝。曾嫣环上皇帝的腰,在混合着汗水与云雨气息的龙涎香里,她听见自己清楚地说道:“皇上身边也该添些新人了……臣妾,替您留意着呢……”
曾嫣迎向皇帝惊喜的目光,后者褒奖地亲吻向她。在男人阅女无数的技巧里,她在混合着反胃感的情潮里沉浮。
爱欲。
情欲。
欲望。
皇帝的欲望。
她的欲望。
一团乱麻。
“惊鸿昨夜又梦见皇后娘娘了。”
“哦?梦见我做什么了?”
“梦见您写字儿、画画儿,在院子里绣花儿。”
“绣的是什么花儿?”
“这倒没看清。您不许我看。”
“呵呵……”
“惊鸿夜夜都梦见娘娘。”
——“惊鸿姑娘,皇上派咱家来接您了。”
曾嫣没回应她错愕目光,她专注着残棋,淡淡道:“去吧。”
宫中的夜原来这样冷。曾嫣偏过头看窗外梅树,梅花开过了,而今它像一株枯木。檐下滴滴答答滴着水,下雨了,今年第一场春雨。这样冷。
“娘娘不要我了吗?”
曾嫣没想到惊鸿回来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句。她只是觉得心口发疼:“不是本宫不要你,是皇上想要你。”
——“惊鸿,你答应了帮我的,对吗。”
曾嫣直起身来。她不敢看惊鸿神色变换,她几乎是夺门而逃。
让她讶异的,除了惊鸿还会再来找她,更是惊鸿这么快就明白了她的野心。
“嫣儿,你想要做皇帝。你要我答应帮你的,其实不是让你开心起来,而是这件事,对不对?”惊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称呼她了。
奇怪。被她这样质问,自己留意的竟然是这样微末小事。曾嫣并不否认,也没回答,反而抛出另外一个问题:“昨晚做梦了吗?”
惊鸿愣了愣,摇摇头。
“其实是一回事。”曾嫣没有继续追问,她坦然地承认,“我不快乐,你是妖,未必明白人的快乐烦恼。我想,或许站在万人之上,我会快乐些。”
“惊鸿,你原本不明白也罢了,而今既然明白了,我不可能放你全身而退。”
“你的真身被我请高人做了缚妖索。”
“惊鸿,你逃不了。”
说不清是威胁谁,曾嫣凝视着面前越来越苍白的面孔,最后一句几乎是一字字从齿缝中挤出。
“……”
“我不逃。”
“我不信。”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明明一瞬间就信了她。已经是皇帝的曾嫣无法释怀。惊鸿……惊鸿当时说了什么?记不清了……或许什么也没说吧。
“朕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将你的野心放在眼里。”
“朕的子嗣不济。”
“有限的几位皇子竟都折在你的圈套里。”
“美色误人。朕明白没人能拒绝梅卿美貌。”
“那不是人能有的美貌。”
“皇后当然也明白。”
“朕只是没有皇后舍得。”
“朕有机会……有机会杀你。”
“可朕,居然一次次放过了你。”
“朕以为,哪怕不是真正的夫妻情谊,朕以为,为了曾家,你也会臣服于朕。”
“是朕输了。”
“但皇后以为自己就是大获全胜了吗?”
曾嫣看着床上的老人,他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咧出了森白牙齿,恶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皇后!你既然夺了朕的江山!朕……朕……也叫你尝尝孤家寡人的……滋味……”
老皇帝死不瞑目。
曾嫣平静地走出暖阁,皇帝临死前的控诉并没对她造成影响,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而今,让她疑惑的是无来由的心慌,越来越慌乱。冥冥之中,有什么被她遗漏了。看不见的弦在她脑子里越绷越紧。
“娘娘!娘娘!不好了!梅苑走水了!”
!
“娘娘!您去哪里!雍王率兵从朱雀门攻来了!”
“娘娘!后宫众嫔妃都被妥善安置着!此时万万不可耽搁!”
“娘娘!千秋霸业就在眼前!万不可功亏一篑啊!”
指尖颤抖。
惊鸿……
惊鸿……
“我是妖,不会有事的。”
……
……你等我
“天子卫听令!”
完全是压倒性的胜利。
曾嫣顾不得这些,她连衣裳也来不及换。
迎接她的,是一片焦土。
“朕……朕……也叫你尝尝孤家寡人的……滋味……”
“娘娘,娘娘,委实不是奴婢不尽心啊!这火扑不灭!奴婢们绞尽脑汁,这火实在扑不灭!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拉下去。”
她梦魇似的说。
“皇后以为自己大获全胜了吗?”
“我是妖,不会有事的。”
“你逃不了了。”
“我不逃。”
烧焦的梅树。
鲜红刺目的丝线。
“缚妖索。”
“根本就没什么缚妖索。”
“我只用过黑狗血浸过的金线。”
“我只是吓唬你。”
曾嫣捏起金绳碎片,浑身发凉。是谁。是谁做了这一切。
“慢着。”
无关紧要了。
“侍候梅苑的宫人,杖毙。”
再追究下去,也无关紧要了。
惊鸿。
惊鸿。
惊鸿。
“朕……朕……也叫你尝尝孤家寡人的……滋味……”
她闭上眼,太阳这样大,她眼前一片橙色。
可还是冷。
从来没有这样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