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卫山不晕山了,这是个好消息。洪韧刚想知道他吃了什么药把病治好的。
这次修路劳动,只有名次的评比和精神奖励,没有物质奖励。全营动员大会上,营长已经明确地讲到这一点。一连也要按着这个精神执行,别让人说三道四。
一连的评比活动很简单。在营房门前的黑板报上设立一个修路评比专栏。每三天公布一次修路得分。内容有进度分、质量分、安全分。安全出了问题实行一票否决,就是在这三天当中,如果出现安全问题,这三天一分不得。计分累计到修路结束。别小看这块小黑板,它成了施工的一面镜子。有人看了连蹦带跳,有的看了睡不着觉。胡卫山看了心里挺难受。
胡卫山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丁班长难受。
这几天,三班的名次不断下滑,质量分处于中游,速度分下降神速,综合得分快要跌入底谷。丁宝峰是全连最能吃苦耐劳、最会干活、最肯出力的班长之一。结果却是班里的名次越来越靠后,“晕山”觉得指导员分配任务不公。
三班名次排在靠后,丁宝峰从未强调班里人员身体差、有病号等客观原因。他常说一句话,咱们埋头苦干,啥话别讲,有劲使在干活上,多动手少动嘴。他非常乐观地带领全班三个人,挖的挖,抬的抬,士气没受什么影响。
邵明清身体瘦弱不能个顶个。丁班长却一直鼓励他,干得不错,尽力了。劳动开始那几天,邵明青体力还能凑合。三班早来晚走,劳动中还能占上风。现在,大家都把眼睛瞪起来了。你早来他也早来,你使巧劲,人家也会使巧劲。真正拼体力,三班的优势就不在了。丁班长不停地鼓励全班,只要我们坚持住,不让人家落下太大,就有可能撵上。三班的主要劳动力就是班长了,有时,丁班长一人顶两个人,可时间一长,他也不是铁打的,晚上坐在床边洗脚的时候,胡卫山看见班长手上的水泡足有三四个,比花生豆还大。
胡卫山在修路劳动中是一镐一锹也没干。他的任务不是修路,是站岗。平时,胡卫山工作拖拖拉拉、慢慢腾腾。稍微多干点喊苦叫累。只有打篮球,他从来不叫累。他的晕山症,全营出了名。平时不干活都晕山,如果让他成天往山上山下走来跑去,两天还不得晕出人命。所以,连里在修路开始的时候,因人而宜,让他成为专职岗哨。
为了节省劳动力,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一连悄悄地搞了点“小花招”,实行岗哨包干。晕山和另一个在发射架训练中崴伤脚脖子的孙大海一起包了连里的岗哨。不然,每班岗哨都要往返山下,时间都浪费在路上,还消耗了体力。大孤山上白天有个流动岗哨就行了。从早上5:50分一直站到21:15分,两人轮班站,午饭、晚饭的半小时时间由连部文书临时顶岗。
这两个人开始还不同意包岗,觉得时间太长又栓人。后来,看见炊事班的人都抽出一个参加劳动,连部文书也增加了不少的工作量,连里一个闲人也没有,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胡卫山成天站岗,看见小黑板就想起班长手上的一个个大水泡和渐渐消瘦的脸。感觉这时候应该帮班里做点什么。当然,他想出的点子一般的情况下都是歪点子。
连部的室外常常只有他一个人,为他搞小动作创造了条件。他找来粉笔,把小黑板上三班分数栏里的7分,变成了9分,把11分拐了个弯,变成了14分,把10加了个头,变成了16分,这样三班的总分数就上来了。
第一天还真把大家蒙住了,弄得有的班直上火,过了两天马脚就露了出来。各班谁也不傻,都有专门的记分员。有人发现问题就到连里举报,连队文书开始调查,没抓着手脖子,“晕山”是不会承认的。晚上睡觉前,丁班长把刚下岗的胡卫山叫到宿舍外,问,这件事是不是你干的,“晕山”嘴上说,不是自己干的,但底气明显不足,不敢看班长眼睛,说了几句,就低着头不说话了。丁班长心中有数,不是他干的那就是鬼干的。扔下一句话,人活着要像个人样,别干鬼事,就去睡觉了。
胡卫山本来想帮帮全班,到了关键时候,谁还没有点集体荣誉感,没想到班长不领情还和自己来这个态度。胡卫山知道自己的目的没有达到,那怎么办,歪的不行,就走正道吧。他和孙大海商量,改革就彻底改吧,改变一人两小时一换岗的老办法,干脆一人站大半天岗,剩下的时间咱们愿干点啥就干点啥。晕山没有告诉孙大海自己要干啥。
胡卫山心里有数,别看自己平时不愿干活,那是我不愿干,真干起来两个邵明青也多余了,毕竟自己成天打篮球,身体棒棒的。你们光有革命热情有什么用,还得有实力有体力。从此,只要不是胡卫山站岗的时候,他等到指导员分完任务,就悄悄地跑到山下修起路来。如果是下午岗,他就早早起来到山下,早饭让别人悄悄捎点来,一干一个上午。如果是上午岗,中午换岗之后,他就下山一直干到黑。不过,他和班长有个约定,要为他的行为保密。指导员过来的时候,他就躲起来,他最烦就是领导表扬。班长也要保证不要在任何场合表扬他,如果表扬他,他从此就坚决不干。他告诉班长,自己不是为了表扬,是为了你这个班长,看着累得像狗熊一样,实在不忍心。
有天上午,三班挖好排水沟后,还要在沟边靠山体的地方砌上一道两米高的护坡墙,防止山体滑坡堵死排水沟。遇到这个活,丁宝峰就有点愁,光靠自己单挑,累一点不怕,什么时候能干完。邵明青也帮不上忙,他在砌墙方面是外行。“晕山”今天给了孙大海一包红梅香烟,并和他商量好了,提前下山来。
胡卫山来到班长的身边,看到班长一个人搬石头,一个人在砌墙,就说:“你怎么一个人干,那两个小老弟是不是成天给你打洗脚水,你舍不得用他们呀。”
“唉,他们连个石头面都不会看,把石头放上去,我还得搬下来,砌猪圈也没有他们那么个砌法。他俩只能和个水泥就不错了,还得我教半天。”
“我来,看我的。”丁宝峰看了一眼“晕山”,今天身着军用秋衣外面套了件帆布衫,嘴里鼓吹这是“现代抽象派”最新穿法。一只手戴着军用草绿色棉手套,另一只手戴白线手套。戴个工作帽,帽沿使劲往下压着,只露出一双滴溜转的小眼睛,就像个逃犯在逃亡中怕别人发现似的。丁宝峰就说:“你休息休息吧,站了那么长时间的岗也够累的。”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要保密。为了保存我的体力,我现在把流动岗改成了坐岗。上岗的时候转一圈,快下岗的时候转一圈。然后呢?你猜我干啥?我上岗时,在大衣里夹个小马扎,其他时间我全是坐岗,虽然坐岗有点冷,但为了咱的班长,咱也得克服。你说,我的改革怎么样,是不是挺科学的。”“晕山”小声小气,得意洋洋地和丁班长汇报着。
丁宝峰听完,说:“我说‘晕山’,你能不能把精神头用在正地方,别用在那些五脊六兽的地方,你如果把精神头用在正地方,将来你还真能干点事。”
“谁说我现在不是在干事。”“晕山”拿起一块石头,在手里倒了两下,面朝外一放,“正好。”然后,就低着头来回找合适的石头。他用铁锹狠狠地铲了一铣和好的水泥往墙上一倒,就对邵明青说:“不用等我,砌一块铲一铣水泥,你一下多铲点倒在墙上我往前摊就行了,这样快。你找带面的石头往沟边扔,这样,我和班长干起来就快了。你是小工,我是大工懂吗?小工就要听大工的,去,快点。”
邵明青使劲瞅了“晕山”一眼,心想,真是鼻子上插根大葱就以为自己是大象了,给点阳光就灿烂。还没怎么地就开始指挥起我来了。邵明青搬了几块石头后,也学着砌,因为个子矮,往墙上搬石头不得劲,搬上去来回找面的时候比较吃力。
“晕山”一看更为得意,心想,还不服,谁都想当大工,你以为大工那么好当的。就像谁都想当班长,班长是那么好当的?要不,丁班长累个奶奶样不说,有了苦衷也只能往肚子里吞。他如果不当班长,凭什么非要帮你们干活。想到这里,晕山开始埋怨起指导员来了。
指导员也真是,那么聪明的人,怎么看不出来,三班都是些什么样的人。除了班长身体壮点外,我班里那几个,不是1.69米,就是1.65米,就我这么个1.78米,你们还让我站岗,纯属有眼不识泰山。邵明青个子1.6米多一点不说,体重还不到一百斤,大家都担心冬天的大风把他给卷跑了。指导员给三班分任务的时候,怎么也不从实际出发,净搞一刀切。
“晕山”手挺巧。以前,班长认为他只能打个篮球,没想到还会干瓦匠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晕山”来了,干这半天还真顶事,一道护坡墙多半已经立了起来。两个人砌墙不是简单的一加一,互补的作用大于二。这边丁班长喊一声,那边“晕山”就把你需要的石头递过来。你刚放上石头,那边就把水泥摊到缝里了。
丁宝峰对胡卫山看法转变从前几天就开始了。他觉得胡卫山转得有点快。连队经常搞思想分析,像胡卫山这样的战士一般都会列入后进行列。后进就得有人帮,可最近大家忙着修路没人帮他,他的转变却比较大。从上周一开始,三班战士回到宿舍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溜整齐打满水的洗脸盆在欢迎大家的归来。
邵明青第一眼看到这个场面,夸张地喊道,“哇,这是谁在做前人没有做过的好事,大白天就把洗脸水打好了,这不是想把我感动死吗?不会是胡哥吧?”
“不是他是你呀,连里就那么两个岗哨,还能有谁?你当是神仙下凡呀?”丁宝峰说。
“胡哥在哪?我要写封感谢信贴在他的床头上。”
“别胡哥,胡哥的,这么长时间兵当瞎了。”
胡卫山在东面岗楼站岗,背着枪回班里拿盒烟,断断续续听到大家的议论,就接上话,“邵明青,你是不是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表扬都来不及,还有功夫说你坏话?我正准备给你写感谢信呢?”
“你邵明青几个意思?”
“我是说,老兵一边站岗,还瞅时间给新兵打洗脸水,事情虽小,但意义重大,我希望老兵都来学习你这种精神,以后,洗脸水就不用新兵打了。”
“你想的臭美,只是修路这个特殊情况,平时你做梦。再说,我看你们几个累得那个熊样,实在于心不忍。”
“哎!哎!怎么一说就下道,谁是熊样?”丁宝峰不让了。
“说小邵,邵明青像熊样。”
“你才是熊样,不管怎么说,我战斗在修路最前线,你在站岗的第二线,你说,咱俩谁是熊样呀?”小邵反驳着
“好,你不就修了几天路,就得瑟了,你等着老子下去干几下给你看一看,不然,你不知道什么叫厉害。”
就这样,从那天开始,胡卫山把修路变成自己的第二岗位。俩人干着干着,丁宝峰小声对“晕山”说:“你这几天贡献不小,回去我奖励你一包大前门。”
“小看人,不要。平时给我再多,我也不怕多。但这次不要,要了你的烟,好像我目的不纯。我这个人图的是心情,心情好了累死都行,心情不好谁都多余了,你给我一条烟也多余了。就是指导员让我来帮忙,我也不会来的。”“晕山”这句话刚说完,洪韧刚就来到他的背后。应了中国人的那句话,人最怕念叨,念叨谁谁就到。“晕山”面对山体背靠路,一点没发现指导员的到来。
“谁刚才说我的坏话。”
我的天哪,指导员会腾空驾云,说来就来。“晕山”不知指导员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指导员听没听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晕山”直瞪邵明青,不长点精神头,指导员来了也不报告,你这个小工怎么当的。
“晕山”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洪韧刚心里直纳闷,就问了一句:“胡卫山你不站岗,跑到这里来干吗?”
“过来看看班长。”
“你什么时候的岗?”洪韧刚问“晕山”。
“咱自有安排,请领导放心。根据任务的需要,岗哨之间进行了调整。”胡卫山得意地说。
丁宝峰过来插了一句:“指导员,胡卫山下山找我有点事。”
“是吗?胡卫山?”
“是,是。”
“是你个头。你们以为我是傻子呀,傻子还能当指导员呀。你们的小花招,我早就发现,只不过没给你们揭穿罢了,你们还真以为我不知道了,说吧,从实招来。”
丁宝峰早就想把这件事向指导员汇报,他最不想埋没人家的优点,但有承诺在先,不好变卦,这次有了台阶,就说,“胡卫山不让我说,其实你可能早就知道了,他不是第一次下山,起早贪黑下山干活,可能你早就发现了,我可从来没说,我说话要兑现。他干活的时候,一看你走过来,他就躲起来,说什么,他就怕领导,一见领导就没干劲了。”
洪韧刚听后说:“你的毛病还不少啊。领导怎么了,领导是牛鬼蛇神呀。本来是好事,怎么怕见人呀,这样做,只能说明你有觉悟呀。”
胡卫山马上接过话:“别提了,指导员。谁还没点基本觉悟?雷锋还能白学呀。”
“你不晕山了吗?”
“时好时坏,我分析,可能是神经系统有问题。有时晕,有时不晕。”
“没想到胡卫山集体主义观念还挺强的。”
“你们哪能想到,你们眼里好兵什么都好,差兵哪里都差,好兵永远都好,差兵永远是差的。”胡卫山狠狠刨了几镐,又停下来用手抹了一把汗,脸上流下几道黄道道。接着说:“谁写过一篇叫什么了,对!谁是我们最可爱的人,那书我中学时学过,当兵后又看了几遍。你看那作者,那对战士的理解,才叫真的理解。”胡卫山瘪着嘴点着头。
“现在的领导理解战士吗?你们认为理解,其实并不完全理解。成天唠唠叨叨的。我可不是指你呀指导员,你别瞪我。我指有的干部。好像我们是个彪子,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说,部队领导对头发下那么大功夫干吗?头发长了影响什么战斗力了。我不信,打死我也不服。我到部队第一个处分,就是因为没理发得的。说我不服从命令,不执行条令。头发长一点没有及时理就给处分,当然,我是坚决不理才得了个处分。你给吧,我在老单位每次军容风纪检查我就是不理。他们不要我,把我推到大孤山上,挺好,这里的空气不错。”胡卫山忿忿不平。
“像这样的任务,其实不用你们领导说,哪个战士不知道关键时刻冲在前。现代战争真打起来,现在的战士保准不比红军、八路军差。都说现在的兵不好带,我最不愿听这句话。是头头们的水平低,不会带。”
洪韧刚确实没有认真从正面端量过胡卫山,经常看到他走在前面的时候晃来晃去,脑袋后面有个疤。看来,什么样的战士都有闪光点,有时被表面现象所掩盖,没有被注意罢了。
“胡卫山你行啊。看来咱们连修路这个功,非‘晕山’莫属了。”四班的老兵开始扬沙子了。
“行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四班长也跟着凑热闹。
“丁班长你用什么魔方治好了晕山病。”四班长还来劲了,继续说着。
“这不成了全能号手,又能打篮球又能当瓦匠,将来娶媳妇不用找人盖新房了。”
“我们班得开展向胡卫山学习了。”四班的一个比胡卫山晚入伍一年的小杨,也开始插嘴。连队的惯例,老兵开玩笑新兵不能插嘴,一插嘴准挨呲。胡卫山也不列外,班长和老兵开两句玩笑也就罢了,你新蛋子凑什么热闹。胡卫山把铁锹往地上使劲一插,对着小杨大吼一声:“滚!新兵蛋子,不把你们班干趴下我就不是胡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