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奶奶是个勤俭、整洁、干净的乡下老人
我记忆中的奶奶,虽然出生于贵州一个偏远的山区,做了一辈子的农民,却是个勤俭、整洁、干净、慈眉善目的乡下老人。她经常穿一件大襟的父母装,一条黑色的裤子。青色的外衣和白色的内衣,都是用布做的扣子。每件衣服都是洗白了、肩上补了补丁都还在穿。白色的袖口左右一致、整齐的由里卷到外面。坐着的时候,两手分别放在膝盖上,显得优雅端庄;走路时,卷着白色袖口的两手轮换着在身体两边前后摆动,别有一番风味。花白的头发下,眼睛、鼻子、嘴巴很协调的长在她的脸上,八十多岁了,两眼仍是炯炯有神,让人感觉,奶奶年轻时一定也很漂亮。奶奶有一双漂亮的手,手指头细长细长的,如果不是生不逢时,绝对是一双弹钢琴的手。奶奶的脚虽然不大,也曾裹过小脚,却是刚劲有力,走起路来不比年轻人逊色。奶奶说话时总是面带微笑,轻言细语,不紧不慢,像个“大家闺秀”。奶奶在我心中是个十全十美,和蔼可亲的老人。
(八十多岁的奶奶)
2,奶奶的眼泪
奶奶这一生中流了不少的眼泪。一个弱女子,没法跟命运抗争,只能用眼泪去安抚自己痛苦的心情。
小时候听奶奶说,父亲不到二十岁时被抓了壮丁,先关在寨子西头的一个很小的破庙里,她哭着喊着去送了两次饭,第三次再去,已是只见空庙不见人了,全部壮丁已被带走,也不知道会送往何方。不到一年,奶奶思念儿子的泪水未干,爷爷就去世了。丢下她和三个孩子,姑妈不到二十岁,叔叔才八岁,当时奶奶只有四十多岁。
奶奶带着姑妈和叔叔,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常常因自己早早失去丈夫,又思念儿子,悄悄的留了不知多少眼泪。梦想每次开门一抬头,儿子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下地干活回来走到家门口,能看到儿子坐在石坎上等她;每次离开家门走到路上时,总要反复看几次寨子东头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幻想着儿子会从那拐弯处突然冒出来。奶奶很坚强,为了两个孩子,为了等待大儿子回来,她没有倒下去,辛苦的撑起了这个家,因为她明白,她就是这个家的天!除了每天家里家外的忙活,也没有忘记到庙里去烧几炷香,在家里给祖宗供几次饭,求菩萨,求祖宗保佑三个孩子平安、保佑大儿子快点回家。
一年多以后的一个下午,菩萨和祖宗终于“显灵”:父亲回来了。
父亲进寨时,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衬衣,黑黑的、瘦得皮包骨的脸上也是脏兮兮的,把头上戴的破斗笠前沿拉下来遮住了上半部脸。我们家在寨子中间,他不想让更多人看到自己这副狼狈样,因此没有从寨子中间进家,而是从寨子上面绕道下来。
到了家门口,奶奶正好开门出来,如果不是父亲嘶哑的叫了一声“妈”,奶奶还以为他是一个上门讨饭的叫花子。娘俩抱头痛哭一番后,奶奶泣不成声的问父亲:“你是怎么回来的啊?”不等父亲回答,她接着说到:“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我天天求菩萨,求祖宗,今天终于显灵了。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听奶奶说,父亲进了家,先到厨房里,舀了一大瓢水,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他已经有两天没吃什么东西了。知道我爷爷已去世,父亲更是难过。本来就不爱说话的父亲,此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喝完水,只是坐在一根小板凳上发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里包着的泪水控制不住的往外流。奶奶很快就把家里的剩菜剩饭热好给他端过来,只见他稀里哗啦几下就把一大碗饭扒拉进了嘴里。被抓壮丁后,跟着国民党的部队到了河南新乡地区。父亲一直不愿提起这段伤心的经历,过了很久才告诉奶奶:他是一路讨饭回来的。
父亲回来以后,这个家渐渐的恢复了平静,一家四口相依为命。不久,姑妈出嫁,我母亲也接进了家门,从此,家里逐渐有了生气和欢乐,特别是到了1954年,我出生以后,家里有了孩子的哭笑声,奶奶有了天伦之乐,脸上开始露出了满意幸福的笑容。
父亲小的时候,家里虽然穷,奶奶还是送他去读过一段时间的私塾,父亲算是寨子里少有的“文化人”。因此成立合作社时,父亲当上了合作社的出纳。这本来是件好事,可后来却因此生了祸端。解放初期,寨子里来了一个山东大汉,并在寨子里安了家,做了上门女婿,他叫交新华,不知是什么来历。因为有文化,被安排做了合作社的会计。到了六十年代初,父亲的账本丢失,账目无法搞清楚,因此被怀疑,接着被关了起来,经常在我上学的学校里被批斗。记得和他一起被批斗的还有我一个隔房的伯伯,他当时是合作社的社长。批斗会场上,父亲和伯伯各自站在用粉笔画好的一个直径约有0·5米的圆圈里,胸前挂块写着他们“罪行”的木板,低着头听批判者的发言。因为我当时太小,不懂批判者说的内容。后来才知道,会计交新华已不知去向,是他偷走了父亲的账本,卷款逃走了,父亲才得以洗清冤屈。回到家后,由于这次冤屈受到的伤害,父亲从此,只在家务农,没再去做任何公务的事情了。为此奶奶又流了不少的眼泪。
1960年,已满17岁的叔叔响应号召参了军,临走那天,洛北河发了大水,原本清澈的河水变成了黄色的泥水,波涛汹涌,奶奶和我的父母一起送到河边,看着打鱼的渔家用那只能一次乘坐一个人的老蛙船(小渔船),把叔叔送到了对岸,才依依不舍的返回家中。
叔叔走了以后,奶奶又常常流下思念儿子的眼泪,只要叔叔有信来,她都要我和父亲读给她听,叔叔信中说的事她不一定都懂,她也不需要懂,她只要知道叔叔平安就行,叔叔平安他就高兴。
1977到1978年,叔叔接她到昆明军营里住了一年,我正好到昆明出差。一下火车,我迫不及待的去看她,见到我她第一句话就是:“你来了好,正好把我带回去。”看得出,老人第一次离家这么远、这么久,肯定是想家了。叔叔留不住她,只好等我办完事,开车把我们送到了火车站。奶奶那年已是七十七岁高龄的老人了,因为晕车,从早到晚都不吃任何东西,连水都不喝一口。下火车后还要步行两个多小时才能到家,可她走起路来还是那么刚劲有力,中途都不休息,恨不得马上就到家,这时用“归心似箭”形容奶奶此时的心情,一点都不过。回到家她又天天盼望叔叔回家探亲的时间快些到来。
3,奶奶吃苦耐劳,是我们儿时的靠山
奶奶的房间在我父母房间的隔壁,面积大概有3×3米,一张最多1·2米宽的床,床头紧挨着有一个1×1×0·5米的柜子,窗子下面有一根长约1米5的板凳。我从两岁开始,到十岁以前,晚上都是和奶奶睡一张床,我和奶奶各睡一头,睡觉时,她怕我不老实,总是用被子把我的脚裹紧,并用手将我的脚紧紧的挽住,使我想从被子里面把脚伸出来是绝对不可能的。我白天玩累了,睡得很沉,因此有时候还会尿床,奶奶从来都不生气。
从我记事起,就有了生产队,应该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吧,已近六十岁的奶奶没有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在家看孙子、做饭;喂猪、喂鸡等家务事大部分也都是奶奶做,有空时还去种自留地。那时,大米少,玉米、小麦都是主粮。家里有一个石头做的磨子,主要用来磨玉米和小麦,过年过节也可以用它磨豆腐。当我长到磨子高的时候,奶奶一个人推磨,我帮她往磨盘上添料。奶奶推两圈,我添一次料。到我十岁以后,个子比推磨用的架子高了,就负责推磨,换奶奶添料。这可是个力气活,经常是推累了还没推完,于是我为了使自己忘记累,眼睛盯着还没推完,还剩大约不到三分之一的玉米或者小麦,边推边在心里数数,推一圈数次“12345……”,幼稚的想着数到100就推完了,可常常要连续数好几遍100才推完。
奶奶做的玉米饭和粑颗饭都很好吃。磨好的玉米和小麦用筛子筛过以后,玉米沙(我们叫包谷沙)、小麦粉用来做饭吃,玉米和小麦的壳用来给猪和鸡吃。玉米沙用甑子蒸第一遍后倒出来洒些水,同时用筷子拌匀弄散后,再蒸一次就可以吃了,口感没有大米好吃,可有浓浓新鲜的玉米香味。小麦粉做粑颗饭吃,先把面粉倒进盆里,用手指头边扒拉边洒些水在上面,直到面粉被扒拉成和米差不多大的坨坨,我们叫它粑颗,用甑子蒸一遍倒出来;同时将米煮成半生半熟,过滤干净米汤,再与蒸过一次的粑颗合在一起拌匀了,再用甄子蒸熟了,香喷喷的“粑颗饭”就做好了。其中米饭很少,装在碗里都能数得清楚。那年月,老家的大米少,主粮就是以玉米和小麦为主。只有生病的人,才可以用一个小罐子煨大米稀饭吃。奶奶自己从不挑食,不管吃什么,她都吃得很香。有奶奶做饭菜,我们从来都没饿过肚子。
家里每年都要喂一到两头猪,奶奶每天都要去菜园里摘黄菜叶子,更多时候要到山上去打猪草,家里有一个竹子编织的背篓,装满了有四、五十斤,。奶奶每天都要背满满的一背篓回家,用菜刀砍碎了放在一口好大的锅里煮,加进去谷糠玉米渣或麦麸,煮好后满满的装在一只木桶里,最少也有三、四十斤。
在地上挖一个又大又深的粪坑,周围往地里打进去几根立柱,四方都钉上木板,上面钉些木条,铺满厚厚的谷草,再在谷草上面钉些木条把谷草压紧,;粪坑上面铺满木板并用钉子钉牢,这就是我们家的猪屋(我们老家叫猪圈),面积大约有10个平方。就是猪的“卧室”、厕所和“饭厅”了。食槽是用一块大石头做的,放置在靠近路的这边,两边各用一根木头做的立柱,立柱从上到下开了槽,用五、六块一样长的木板分别插进槽里,这就是猪圈的门。
奶奶用一只手拎起木桶,身子要往另一边偏一点才可以往前走。猪圈距离厨房有十几米,要先跨过一个门槛,下几级石坎,走一段泥巴路,尤其是雨天,不小心桶里的猪食就会荡出来,弄不好还会摔跤。走到猪圈门口,猪们听到奶奶的脚步声,闻到了美食的香味,争先恐后的走向石头做成的食槽边,用嘴使劲的去撬门,还“噜噜噜”的叫个不停。奶奶一边笑着对猪说:“别急,别急,会有你们吃的。”一边把门板一块块打开,用一个大木瓢将热气腾腾的猪食舀进石槽里,看着它们把嘴埋进猪食里不停的吃,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鼻腔里还发出欢快的哼哼声。奶奶每次都是开心的看着它们吃完才离开猪圈。
奶奶几十年来都是开心的重复着这些事。
我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和奶奶的感情很深。在她心里,我和弟妹们都是她的心肝宝贝。她过年过节、过生日都会收到一些礼物,其中大多是点心和糖果,都存放在她床边的柜子里,从不自己一个人吃,每次都要分给身边的人吃。尤其是经常分给孙子孙女吃,她总是乐呵呵的看着孩子们吃。我们当中有谁不听父母话或者犯了错被父母揍的时候,她总是护着我们,挡在前面大声说一句:“他还小,懂什么?”尤其是我那最顽皮的大弟弟,因此少挨了好多棍棒。
4,奶奶的开心事
我参加工作以后,每次回家都要给她买些点心和她最爱吃的碗儿糕(一种米做的发糕),每次出差到外地,谁的礼物都可以没有,唯独奶奶的礼物不会不买,主要买些在贵州很难买到的点心。1980年我到重庆大学学习回来时,给她买了一根竹子做的拐杖,陪伴她走完了后面九年多的人生路。她走到那里都给别人看,非常自豪的炫耀说:“这是我大孙子在好远的地方买来的。”
奶奶是寨子里第一个到大城市住过一年多的老人,而且是她的小儿子接她去的,为此老人家非常的自豪。从昆明回来以后,不管和谁聊天,她总会说:“我在云南怎么样怎么样”、“我在云南儿子那里怎么样怎么样”。一脸的幸福,一脸的骄傲。全天下的老人都一样,儿孙们只要给他们一点点孝顺,就会感到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奶奶是个非常慈祥、和蔼可亲的老人。对孙子孙女、都特别的疼爱。她一共有五个孙子,四个孙女,都躺在她的怀里、趴在她的背上睡过不知多少次觉,为我们洗过多少次尿布。有时她的衣服被尿了一身,也不恼,还风趣的说:“奶奶要发财了!”老人把小孩的屎尿当黄金。我儿子出生以后,她更是关爱倍加,爱不释手。八十年代初,我儿子出生后不久,奶奶和我们住过两次,每次都有两到三个月,看着她的重孙子一天天长大,常常笑得合不拢嘴。我们每天上班都特别放心的把孩子交给她带。在她离开我们要回老家的当天,她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到隔壁邻居家,一个一个的对邻居们说:“我要回去了,麻烦你们大家多关照一下我家胜楠(我儿子的名字)哈。”我儿子刚会说话的时候,经常有一个补皮鞋的四川人在屋外用四川话喊叫:“补-皮-鞋-哟…”,我儿子在家也学着喊:“补-皮-鞋-哟…”。奶奶觉得很好玩,因此也很开心。以后好多年,这件有趣的事常常挂在嘴边,总跟人说:“那一年,我家胜楠还小,嗨!他还会学皮鞋匠喊补-皮-鞋-哟…。”
奶奶也是个非常善良的老人,经常有些讨饭的人来到家门口,她都会报与同情,从不让他们空手而走。奶奶第二次到我家时,我们刚刚搬进新盖的楼房,住一楼,有一天,一对从河南来讨饭的夫妇,没等他们开口,她就站了起来,夫妇俩接着说的什么她也听不懂,赶紧喊他们进来吃饭,两人吃饱离去前,又把剩下的馒头全给他们带走。
5,奶奶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1989年,奶奶生病了。六月底,我最后一次回去看她,躺在病床上,已经不能说话,我拉着她的手喊奶奶,可她再也不能回答,眼睛里流出了眼泪,大概奶奶听到了我的叫声,舍不得离开我们而流下的泪水吧。此时正是工厂搬迁长沙,我们的家具等物品安排在七月四号装车皮发运,我不得不离开奶奶回到工厂,七月四日出发跟车押运去了长沙。我走后老伴带着儿子也去看了一次奶奶,奶奶还是不能说话,重孙子拉着祖奶奶的手,大声喊到:“祖祖,祖祖我来看你了”,祖祖眼角里又一次流出了眼泪,她听到了重孙子的叫喊声!
十二日下午,刚把家具等物品搬到房间里,手上还拿着准备整理家具,安装电器的工具,就听到有人喊:“刘泽清,有你的电报。”
我心里一阵颤抖,莫不是奶奶……?手上拿着的工具掉到了地上,接过电报急忙打开一看,才知道,就在昨天晚上,奶奶带着对儿孙们的不舍,永远的离我们而去了,终年八十六岁。我马上买了第二天回贵州老家的火车票。回去送了奶奶最后一程。
奶奶去世后,我每次回家,躺在她睡过的那张床上,就会想到她抱紧我的双腿睡觉的幸福时刻,想到她给我们分糖、分点心吃时开心的笑容。我真想再和奶奶推几次磨,再吃几次她放在柴火里烤熟的香喷喷的红薯……。可是,奶奶再也回不来了,这些都只能是我永远的回忆。
奶奶虽然早已离我们而去,她的音容笑貌永远活在我和我们全家人的心中!
2019年2月26日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