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风尘

这年春末,她种了一株铁树。烧陶的花盆。 

每天傍晚她都会把它搬上天台晒落日,蹲在腥红的天空底下,对着它锯齿状的叶片发呆,好像可以听见它们争先恐后破土而出的声音,倔强强硬地钻出厚厚的潮湿的土壤。她知道,她的小铁树每天都在迅疾地往上长,每个夜晚,她睡在床上,也能感觉到它们拔节生长的速度。 

他曾经种过很多温和的植物,玫瑰,鸢尾,吊兰,生机蓬勃地占满宿舍的阳台,有时候,她去找他,他就轻轻地剪下一朵成熟的花放在她的手里。可是她一直都不喜欢花,她觉得那是太脆弱太矫情的东西,所以和他在一起的六年时光里,她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一丁点培育植物的秘籍。 

选择种铁树仅仅因为她喜欢铁树的名字。她像养仙人掌那样养它,没有肥料,没有修剪,只有每天一点的水分和傍晚的余光,可是它偏偏突飞猛进地长起来。她常常盯着这株贱贱的铁树,幻想自己也能像它一样刚强耐难,她喜欢它仅仅因为它名字里的一个铁字,就好像他走了之后,她每天夜里耳朵里听的郭富城的《强》,没有任何理由,她只想强。 

铁树在孤独怪异的气氛里成长,它新发的枝桠也异常挺拔地矗立在旧叶中间,看起来突兀而另类。可是它们翠绿盎然的样子让她闻到新生的气味,那气味让她觉得自己像腐败已久的尸体,突然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好像就要活过来。每天下班,她都匆匆往家赶,她迫切地想看到她的铁树,带它们上天台进行光合作用。她觉得铁树就是她的爱人,可是她并没有好好爱它。 

有些难眠的夜晚,她俯在阳台上吹风,铁树就在她的身边,硕长的叶片穿过宁静的夜在晚风里轻轻拍打她的手臂,像情人的头发,带着淡淡的薄荷香。她对它说话,抚摸它,亲吻它,漫天的星星像破碎的玻璃闪得她眼里满是泪水。还是忍不住拨他的电话,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她还用他买的手机反复拨那个熟悉的号码,可是从来没人听过。 

她始终还记得他曾经对她说,他的手机永远为她开着机。 

于是她像守着一个承诺一样守着这句话。半夜睡不着,她打电话叫他起床讲故事,夜里睡了一觉醒来,想起他又给他打个电话,她不是非要听见他的声音,她只是想听见他一遍又一遍地履行那个承诺。可是她不知道,这个承诺终有一天也会画上句号。 

她一直不肯挂电话,耳朵里彻夜地响着那个冰冷的女声,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她执拗地把手机设置为重复拨号,然后启动扬声器,把电话放在身边,她觉得自己很矛盾,她希望电话能够打通,但又害怕电话打通,因为她不知道还可以对他说点什么,想到这里,她还是把电话挂了。春末尚凉的夜风吹得她微微发抖,她用双手抱住自己的两臂,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来到这座城市念大学的第一天,那个夏日夜晚,陌生的宿舍只有她一个人,她裹在毛巾被里给他打电话,信号微弱,她说她怕,那边传来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噪杂而不安,她听不清,有些着急,在断线前,她只听到他一记响亮的吻,那个吻隔了数百公里的距离抚平她内心所有的惶恐焦躁,那个吻像被热情融化的糖甜蜜而黏糊地流了她满眼满心。她拿着电话,始终舍不得挂掉,听着他那边传来的断线声沉沉睡去。 

想到这里,她像羞涩的少女般双颊发烫,只有回忆往事她才能甜蜜会心地微笑。拢拢被风吹乱的发丝,像在收整那些飘散的思绪,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返回房间,将漫天的星光关在门外,她钻进被窝,寂寞悄无声息漫天漫地袭来,像亿万只蚂蚁钻进她疏于防备的漏洞,咬噬她罩在心上坚硬的外壳,她濒临崩溃。 

像无法呼吸般难受,她讲耳机塞进耳朵,郭富城的声音震耳欲聋:强人是我,能飞天遁地。像在嘲笑她,她开始抽泣,她开始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最难熬的时光都过去了,现在,却偏偏要分开。 

大学四年里,他们分隔两地。每个月挤火车去看他,瘦了,黑了,都捧在手里心疼得要命。他在宿舍的阳台上种满了花,他说,想她的时候,他就种花,种给她。毕业之后,他辗转来到她的城市,带着四年里种下的花,因为她说,她喜欢这里。 

于是放弃家里安排的好工作,一意孤行留在她身边。那段时间很艰难,找不到工作,每天早上,她给他打领带,送他出门,他吻吻她的耳朵,然后奔进求职的洪流中。失望而归的黄昏,他们坐在床上合吃一碗方便面,她买了一根跳绳,每个燥热难眠的夜晚,他们就跑到天台上去比赛跳绳,跳出满身气势磅礴的汗水,再一起用水管冲冷水浴。 

后来她找到了一份合适的工作,而他,一直没有稳定下来。 

他还是种花,甜腻的花香混淆了她对幸福的概念,她以为他们很快乐。他不是对她说,只要在一起就很快乐吗?她一直这么想。每个周末,她就拉着他回她的学校,他们像还没毕业的情侣坐在操场台阶上,闭着眼睛晒太阳。阳光像温暖的大手捂在他们的眼睛上,带着微微的不安和好奇。她有时候侧身去看他,他闭着眼睛很安详,她甚至以为,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生活。 

可是最后,他还是说要离开回家。她自然是不会跟他走。 

她倔强地坐在房里看他一件件地收拾好他的东西,衣服,牙刷,剃须刀,拖鞋,所有带有他气息的东西,他都装进他的大行李箱,还有阳台上十几盆的花,最后,他说,如果你愿意回来,我等你。她骄傲地摇了摇头。他走了,那一声巨大的关门声至今还敲在她心上,狠狠地痛。他留了一盆玫瑰给她,她扔掉了。 

他走后的第六十天,她不能忍受空荡荡的阳台,于是,她买了一盆铁树回来。 

回忆像涨潮的海水,在很短的时间铺天盖地地涌来,淹没了她最后的防备。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在他走后的半年里她第一次嚎啕大哭,那些回忆像毒蛇冰冷细密的牙齿狠狠地咬在她的心上,此刻,终于松开了它狠毒的嘴。她拥住她的铁树,不顾它坚硬的叶片会划伤她的皮肤,她像拥着他一样拥着铁树,拼命地想要从铁树叶里闻到属于他的气息,她甚至觉得每一片叶都是他的脸,她知道她想他。 

辞职回到家乡,她只是用了一天的时间。什么也没有带,在初夏微凉的天气里,她穿着他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她买的绛紫色吊带裙,怀抱着养了三个月二十天的铁树,来到他家楼下。一切都没有变,这栋楼,她曾经无数次和他牵手上楼下楼,他在楼梯间偷偷地吻她,夕阳的余晖落在大楼外面的瓷砖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的家像一个圣地般发出诱人的光辉,她仿佛已经可以看到他打开门看见她的兴奋,她要告诉他,他走后的半年里,她也种了一盆植物,因为他在她不知觉中已经深深地影响了她。 

几乎是跑到他家门口,她有些害怕。整理好了衣衫,她抱紧了怀里的铁树。门开了,是他。是她日夜思念的他。

她 忍住了眼里的泪花,楼道吹风了,手里的铁树摇了摇,她似站不稳,可是她还是在想,开口要说什么呢。他也呆在那里,他们就这样僵着,她说,你看,我种了一盆铁树。这时,他背后走出一个女孩,她看见,那女孩还穿着她的专属拖鞋。她忽然觉得就要被风吹倒般无力,那盆铁树的枝桠划得她裸露的肩膀好痛,可是她还是笑了。她对他说,没什么,就是想来问问你这铁树怎么不开花。他哑哑地不知怎么答。 

她把铁树放在他手里,她说,我始终还是不适合种花的,铁树怎么会开花呢。我送你吧。她看见他眼里也有泪光,可是她什么都明白了。转身下楼,她还幻想他会像从前吵架那样追来,可是她分明听到背后的铁门被无情地关上了。他甚至连她的背影也不再眷恋。 

她终于还是哭了。瘫坐在楼梯上,这段曾无数次踏过的楼梯,她看着被铁树划伤的肩膀,像打掉自己腹中胎儿般难受,她的铁树还有她的爱情在此刻统统无声死去,只是她还是会嘲笑自己,过早地失去天真的自己却又不和实际地天真了一回。多么可笑。 

疲软地走出他的楼,她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些年,时光胁迫着自己走得太快,一直走一直走,忘了过去忘了现在。在什么地方遗失了自己的爱情,她早已记不起。 

她看了看手表,还能赶上最后回她城市的车。 

一身轻松。 

她才明白,她的铁树终还是没有开出极乐的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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