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气,晴雨变幻难测,晨光才从厚厚的云层后照拂到睡眼惺忪的人脸上,便被一阵急雨浇灭。在半梦半醒之间,除了窗外的风雨声,我恍惚间还听到了“轧轧轧”的一阵鹅叫声。但是,未及寻到鹅的影踪,人就被蚊帐里嗡嗡作响的蚊子吵醒了。睁开眼,我怔愣了好久,想起那几声鹅鸣,不觉就追忆起了那久已不提的过往。
如今,居山间,我常常会误把它当成那个我长大的小山村。以前,我喜欢把家乡称为小乡村,直到去了一次广西,看到那随处可见的群山,住进了要经过一两个小时的盘山公路才能到达的山坳,我才意识到其实自己的家乡在别人眼中应该也是山村,而非乡村,就如现今我在的这个地方一样。山村的空气不差,随处可见绿的山,蓝的天,白的云,简单美好得让人容易不思进取,甚至忘了自己从何而来。
其实,关于梦里的鹅叫声,我想不出贴切的词语来写,想起丰子恺先生在一篇文章说,“鹅的叫声,与鸭的叫声大体相似,都是‘轧轧’然的。但音调上大不相同。鸭的‘轧轧’,其音调琐碎而愉快,有小心翼翼的意味;鹅的‘轧轧’,其音调严肃郑重,有似厉声呵斥。“于是,便也用了“轧轧”一词。至于鹅鸣声里的严肃郑重,以前没有留意,如今觉得颇有道理。或许,这梦里的鹅鸣就是为了把我呵斥一番——他乡非故乡!
在这里,走地鸡很常见,但我没见过养鹅的人家。可在我的小山村,那里曾经是家家户户都养鹅的,狮头鹅、鸟鹅、一般的鹅……那一群一群在时空里消失了很久的鹅,在这个清晨竟因为一个梦而从我的记忆里复活了。
如果要为童年找一个动物朋友,必定不是猫狗。因为它们身上总是有虱子,我最怕。除了猫狗,童年见得最多的动物就是鸡鸭鹅了。鸡拉的屎太臭了,鸭吃东西时总是吃得到处都是,我都不是特别喜欢。这么一排除,那我童年的动物朋友大概也就是鹅了。
在我能记忆的童年里,我们在一个时空中共存了很久。家里养鹅的时间不短,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整整六年的时间里,早上叫醒我的不是鸡鸣也不是闹钟,就是那被关在鹅圈里一整夜的鹅们被放出家门赶去池塘洗澡时兴奋的叫声。
有个成语叫“阳羡鹅笼”,但是小山村里的人们不拿笼子养鹅的,笼子太小了。小山村里的人们把圈鹅的工具叫鹅围,就是用竹片和竹篾编成的两三米长的竹围,圈鹅的时候把它立起来围成一个大圈,不用的时候就卷成实心的一卷放到角落里。新做的鹅围有些重,用久则轻一些,有时候圈的鹅太多或者鹅们太彪悍,鹅围就有可能被踏倒,然后就要上演一场捉鹅记。
那时候,养鹅的人家很多,因为鹅养大了除了能满足自家在时年八节的祭祀需要外,还可以为家庭增加经济收入。潮汕地区重祀,农历除夕、正月各地日子不同的老爷日、清明、五月节(端午节)、七月半(中元节)、十月半、冬至,还有某某生、某某诞等节日,都是极为隆重的,卤鹅则是极为重要的祭供品。大人们对鹅的称呼甚至也因为这些节日而变得丰富起来,比如清明鹅、七月半鹅等等。这是我前两年回家听到大人们讨论哪个时节的鹅有怎样的特征时才知道的。听着有趣,但如果你问我清明鹅和七月半鹅有什么区别,我只能如实告诉你,我听过便忘了。倒是被他们翻出的一个与鹅有关的童年糗事让我念念不忘。
养鹅是一季一季的,一年可以养两到三季,如今记得不太清楚。记忆里,我曾在冬天和小鹅崽睡在一张床上。那年天气冷,母亲怕它们被冻到,所以夜里会把它们放到我们睡觉的床上去。那些小鹅崽被装在纸箱里,那纸箱一般是装鸭梨或苹果的,上面画了黄色的鸭梨或者红扑扑的苹果,让人看了垂涎。但是,当你往箱子里面一看时,却发现里面是一团一团毛茸茸的绿毛球,它们瘪着个深绿色的嘴“唧唧唧”地向你讨吃的。有时把手伸下去会被它们亲吻好几口,但是不疼。每到这时候,母亲就该给鹅崽喂食了。给鹅崽喂食的步骤一般是这样的:先把它们从纸箱里一只一只拎出来放在一个大澡盆里,然后在澡盆中央放上一个小盘子,抓一把已经切成丝的鹅菜放入盘中,小鹅崽们会一哄而上。吃完鹅菜,还要给小鹅崽喝水。记得我家是先用一个瓷壶装满水,然后再从瓷壶里把水倒到一个小瓷碗内给鹅崽喂水。因为怕鹅崽乱踩把装水的小碗打翻并把满身的毛弄得湿哒哒的,所以一般是一只一只捏在手上让它们喝水的,喝完水就放回到纸箱内。给鹅崽喂食的时候,我很愿意帮忙,尤其是给它们喂水,因为摸在小鹅崽一身绒毛上时那软绵绵的手感好极了。鹅崽长大了,那身绿绒毛换成了浅灰色的羽毛和白色的绒毛,但手感总不如幼时那么让人喜欢,而且你一靠近它们会扯开嗓门喊叫。成年的鹅一般不会被同时宰杀,但会被集体售卖。我那被提及的糗事,就发生在它们被售卖的时候。
那时候卖鹅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养鹅的人家自己绑了两个箩筐把被绑了两脚的鹅一只一只往箩筐里叠,然后载在28寸自行车后座上去到集市上卖,一般赶的是早市,所以大人会起一大早就把鹅们装筐出发,这时候孩童多还在梦乡。只是等到中午,吃到父亲从集市上买回的炸番薯、乒乓粿的时候才知道那群鹅伙伴已经被卖了,大概心里也会难受一小会,但很快就被美食给“治愈”了。那时候,除了自己把鹅载到集市上卖,还有鹅贩子会走街串巷地收购,也就是在家门口卖鹅了。我那被大人们还记起的糗事,就是在家门口卖鹅时发生的。
某年初夏的一天,差不多也是端午节前后,那天艳阳高照,阳光打在对面人家的后墙上反射到屋里时一片光亮。这种天气,乖孩子应该在午睡的,但是我一听到父亲跟别人谈话的声音就翻身往外跑。父亲正在泡茶招待一个留了一圈黑胡子的伯伯,那伯伯皮肤黝黑,声音颇为洪亮,我对他的印象极好,父亲叫我喊人我就喊了。跟坐在父亲旁边,我好奇地听着他们讲古,什么某年某两个村械斗,两村的人们怎么怎么样……我听得津津有味,对那伯伯的多闻甚至心生崇拜,还跟着伯伯长伯伯短地问东问西。日影西斜,茶色已淡,只听那伯伯对父亲说:“这个价算是良心价了,就这样定了吧,你要是觉得可以我们现在就走。”父亲一口答应了。我跟着他们往外走,最后在鹅棚前停了下来。我记得自己当时很自豪地往前一步,向着鹅贩子说:“伯伯,看!这是我家的鹅!”我记得他用爽朗的声音夸我家的鹅养得好,然后打开鹅棚的木门走了进去。鹅们一阵喧哗,东躲西藏,但最后还是被他一只一只地绑了脚,丢入了他的那辆三轮车的车斗内。我一脸愕然地愣了一会,然后开始哭喊着问为什么要抢我家的鹅。哭声、鹅叫声搅作一团,打破了那个午后的安静。父亲告诉我鹅卖给那伯伯了,可我哭喊着说不要,甚至跑回家要母亲帮我把鹅救回来。但是,我还没把事情说清楚,那辆载着鹅们的三轮车就“突突突”地从我家门前驶过了……
十几年后,当听着大人们用开玩笑的口吻在说这件童年糗事时,我隐约还想起了什么。是了,自那之后我不再帮忙喂鹅崽了,也不敢轻易对谁有好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