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父亲的记忆仅仅停留在八岁以前。因为八岁那年的冬天,下了很厚很厚的雪。我和母亲还有哥哥弟弟趟过齐膝深的雪去给父亲上坟。父亲被葬在离村子不太远的一片荒地上。但是周围却没有路。记得那是父亲走后第一个除夕。在零下二十几度的三九天,迎着点点星光,迈着沉重的脚步,和着厚帆布棉鞋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我们提着给父亲准备的年夜饭。跪倒在父亲坟头,母亲哆哆嗦嗦从怀里拿出一瓶白酒,洒在坟前说过年了,我带娃儿来看你了,天冷你就多喝点酒暖和暖和。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娃儿们,快给你爹磕个头吧!我们把仅有的一个馒头,一个鸡蛋,摆放整齐。母亲点着了带来的烧纸,我们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飞快地往火堆上扔纸钱,那时候还太小,不懂得母亲的悲伤。只顾着烤手取暖,纸钱一会就烧完了,火苗的余光映照着三张稚气未脱的脸。母亲默默地看了我们仨一眼,转身偷偷抹了把泪,返回。
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父亲离世前的几个月。那时父亲已不能下床,整日躺在床上他脾气越来越大,稍不如意就冲着我们发火,摔盘子摔碗。母亲每次都是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碎片嘟囔着:摔了碗你就不要吃了!不吃就不吃,饿死拉倒。父亲回道。母亲知道父亲是气自己没有用,什么活也干不了,才会越来越焦躁。听母亲说父亲的腿是在一次砍玉米杆的时候,不小心镰刀伤到了小腿肚,伤口很深,一直在流血,母亲用旧布头简单的包了一下,让他到医院去看一下,他却不肯去,说这么点伤算啥,几天就长好了。他还每天拖着伤腿干这干那。可是奇怪的是半个月过去了,父亲的腿伤不但没有长好,还肿得老大。母亲吓坏了,找人死拉硬拽把父亲送到了离家二十几里的县医院。结果检查一出来,我母亲就瘫坐在地上。父亲只所以伤口不能愈合是因为得了罕见的白血病!就在母亲准备借钱给父亲治病的时候,父亲却偷偷从医院跑了回来。说他得的是不治之症花多少钱也看不好。有那些钱还不如花在有用的地方。后来母亲发动亲戚朋友来劝说,都被父亲拒绝了。母亲没有办法,知道父亲倔起来像头驴,就只好由着他了。就这样父亲的腿伤就越来越重,整个腿都肿了起来,路也走不成了,因为供血不足,整个身体开始虚脱,后来就连脖子也肿起来了。吃饭都特别困难。多数时间父亲强忍着疼痛和我们聊天,逗我们开心。实在忍受不住了就骂我母亲,说为什么不让他早早死去,让他在这里活受罪……每每这时母亲总是默默地陪在他床前,任由他骂,母亲总是说你父亲心里很苦,让他骂吧,骂出来他心里会好受些!而我父亲却说我现在骂你是为了让你以后不会想我!多少朴素的话语,多么深厚的感情。那是他们那个年代所表述的爱情。虽然他们未曾说过一句我爱你,但他们的爱却像那冰山上盛开的雪莲一样,独一无二。
自从父亲病了以后,母亲瘦弱的肩膀支撑起了这个家。母亲每天早上六点就出去挣公分。那时候还是大锅饭,挣了公分村上才给发粮食。中午回来给我们几个做饭,那时候我弟弟才五岁,我才七岁,哥哥在上学。母亲通常是忙完地里忙家里,还要照顾生病的父亲。那时候吃的水都是涝坝水。北方人都应该知道。六七十年代北方的农村都是自家找个空地,挖个大坑。然后再让小河里的水流进去。坑灌满了以后等它澄清了就可以洗菜做饭了。我们叫它涝坝。那是夏天,冬天涝坝里结冰了,就在边上砸个比桶大点的窟窿。在窟窿里提水。后来村上给几家一波几家一波打了个水井,就不用再吃涝坝水了。那天刚下过雨,地上全是泥泞,母亲提着水桶去打水,不料脚底一滑连人带桶差点掉进涝坝里。幸好我当时跟在母亲身后,大声喊了起来,哥哥闻迅赶来,我们俩齐心协力才把母亲拉上来,也是母亲刚刚滑倒便抓住了坝边的杂草,不然后果就严重了。父亲在屋里听见了差点从床上跌下来。后来见母亲没事又骂母亲,干啥不小心点,不知道刚下了雨滑的很吗?母亲擦擦脸上的汗,讪讪的地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现在看到母亲额头那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就想起那时候的我们真的一点也不懂事,竟不知道为母亲分担些什么。
听母亲说父亲在床上躺了一年多,病痛折磨得他只剩个皮包骨头。他以前在村子里可是个能人。母亲每每说起父亲时总是一脸的骄傲。在我们村里,父亲是第一个用木头做出手推车的人。母亲说那几天父亲捡拾了一大堆长的短的木棍,都差不多有胳膊腿粗细,还把旧的自行车钢圈拆下来,捣鼓了好几天,敲敲打打了一个星期,终于做出了那辆手推车。用了一段时间以后,父亲又觉得不好,后来又出去买了头驴于是我们家就有了村里第一辆毛驴车。父亲赶着毛驴车帮村里人拉柴火拉粮食,上街,那时候父亲可受村里人欢迎了。乡亲们都夸父亲是个人才!那时候我们最高兴的事就是坐着毛驴车去看电影。那时候要想看场电影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我们坐在后面看着街边的树木,小草,都在往后退,还有猫啊狗啊的追着我们跑,别提多开心了。
父亲走了以后母亲一个人把我们拉扯大。我们曾多次劝说母亲找个伴吧,母亲却总是摇头。甚至在我们背着她给她牵线搭桥的时候离家出走。母亲说我的心里早已有了一粒种子,他早已生根发芽,长成了一颗树,怎么拔也拔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