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快有三年没有见面的莎丽问我，我爸现在还好吗？我告诉他，我爸已经去世了。她沉默了半天，告诉我，她很难过。

“你可能不记得了，我虽然只见过伯伯一面，但那一面我印象深刻。我记得他当时戴着口罩，见到我的第一面，我当时没想到，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是伸手去摸我当时胸前的一个挂饰，看了十来秒钟，我都能感到他在口罩背后的笑。我当时想，这个人的心灵多么奇怪，他重病在身，却对这么小的物事有兴趣，还保留着童心……如果是其他人，或许不会有这样的行动，也就不会带给我这样的感受，有些人，不需要太多言语甚或见面，你都能了解他的。我觉得那一刻，我有点点了解他。所以听到他离去的消息，真的有些难受。”

2

一个出了大太阳的下午，我要扶我爸去院子里晒太阳。那个时候他已经情况很差了，几乎走不了路，即使扶着也要摔倒，我勉强把他架到院子里，准备挪动那个椅子让他坐上去，可半天还是不行。我就背起我爸，就快要坐上去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歪了一下，我们就仰面摔倒在地上，我爸在底下垫着我，我生怕他脑袋磕着了，赶紧拉他起来看，他穿着厚厚的棉衣，我们以慢动作的形式摔下去，还好没摔疼。之后扶他坐在椅子上，我看见他安然地晒着太阳，几乎没有任何表情。那个时候，他也几乎看不见我的样子了。我看了他一会儿。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可能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些难过，因为是女儿没力气背好他，摔倒了，他居然到了让女儿背他的境地。

3

爸妈屋子门外是一条马路，有一年我回去的时候，惊奇地看见门两边种了两排粉红色的小花。我妈说，爸爸病后，还想着种花，之前种了门的右边，后来病重了起不来，我妈就接力种花，把门左边也种上了。这些花一直连到邻居家门口，在这一排房子前，唯独我们家门口两边种了花，显得特别显眼。谁能想到，这是一个重病的人种的花呢？

4

我坐在我爸床头跟他说着话。他看这会儿没其他人，摸索着从床垫底下翻出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号码，叫我帮他去买10块钱的彩票。而且反复申明，这是最后一次买彩票了，说我妈对此总是批评他，他已经不敢再找我妈提这个要求，但是这个号码是他想了很久的，他舍不得放弃，还是想最后试一下，叫我一定要帮他买最后一次彩票。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忙拿起那个纸条，直奔彩票点。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觉得很悲哀。我爸是一个一生把钱看得很淡的人。可是到最后，他总觉得这么多年亏欠我妈，亏欠家庭，没有为家里赚到什么钱，让家里人跟着吃苦，病后几年却迷上了彩票，总说如果中了一大笔，这钱留给我们，他总会心安一点。即使我们一再告诉他，你不可能中奖，他还是偷偷地买了很多彩票，这个钱的数目可能不是很大，但几乎是我爸所有的积蓄了。

5

我爸去世后，我在家里陪我妈整理我爸的东西。他的书桌抽屉里乱七八糟的很多硬币、杂物、地摊上淘来的小宝贝等。我和我妈把抽屉里所有的硬币倒出来分门别类往各个罐子里装。之前我爸也有存硬币的习惯，有好几个铁盒子里装着，我们也倒出来将它们分门别类。我和我妈就坐在客厅地上，抽屉里铁盒子里倒出来的硬币撒满我们脚边，我们一个个理出来。突然间，我和我妈都笑起来，说，感觉我们好有钱一样，坐在地上数一地上的钱。数出来，其实也就百来元吧。我妈像我爸还在世那样，说，你爸真穷啊，留给我们这么一点钱。我们又笑了起来。心里，都有些难过，故意没有表现出来，我们知道他就是那么一个人，因为我们理解他，所以为他这辈子感到不值。

6

爸爸病后，曾有好长一段时间要开着灯才敢睡，也不敢没见到我妈太久。

有一次，我陪我妈去街上买东西，从出门到回到家，两个小时，回来后我妈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发现有八个未接电话，全是我爸打过来的。我妈当时就火了，吼我爸，出去一会儿都不行？打这么多电话要干嘛？我爸只是懦弱地说，很怕，就是问问到底还要多久才回来，没其他事。我妈然后就跟我抱怨，说我爸总这样。有一次，我妈在隔壁房间坐在床上看电视，突然看见我爸起来了，站在我妈的卧室门口，就那样看着她，把她吓了一大跳。又吼我爸，说吓死人。我爸还是懦懦地说，睡不着，就是想看看你。

那个时候，我爸已经病得很重了，经常下床走路都困难。

我妈跟我说起这些细节的时候，我常在千里之外梦见我爸，而且我也很怕，也经常要开着灯睡，仿佛我也跟他感同身受一样，他怕的东西，我也怕，那个时候，我也感到有一种力量，已经在倒计时在拖着我们向前走。

7

在我爸已经完全看不到我的样子的时候，甚至也很难听清楚我的声音的时候，我跟我爸时常通过另一种方式在交流，就是用手指在手掌上写字。

他喜欢玩这种交流模式，玩到很可爱的样子。有一次，他问我，这次回来住几天？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立刻自己把手掌摊直，等我往上写。我在上面写了一个“9”，他有点惊讶，然后给我比了一个大拇指，很高兴的样子。他一直躺在床上，过了几天，他又问我，还剩几天了？还是摊开手掌，我又在手上写上还剩几天的日子。

8

以前，每次从家里离开又要走的时候，我爸都是留我说几句话之后又说几句话。我妈总是气，说，再拖延的话，女儿就要误飞机了！还说，别每次都搞得再也见不到面一样了！

话虽如此狠，但其实我们都知道，真的是见一次，少一次。见完离开，不知道还剩余几次见面的机会。

最后一次见到我爸，离开家门，那时候我爸已经几乎不太清醒了，整日整日地昏睡着，有时候，他醒来了，睁着眼，但是不说话。但我们也知道，他虽然睁着眼，但是他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虽然如此，但每次我过去喊他的时候，或者握着他的手的时候，他一下子就能知道是我。这种感觉，在我刚回到家的时候，是最明显的。他会突然精神一振，嘶哑着用无力地嗓音但极力喊出一样说，女儿回来了啊！

那次，我离开家，跟我爸打招呼。他从整日昏睡中醒了过来。我抱了一下我爸，然后捏了一下他的手掌。他回握了一下我的手。但是，他的力气已经比较微弱了。

我没有说什么。然后走向外出的门。走的时候，我没有回头，但是，我每一步，都在想着，这可能就是最后一次见到我爸了吧！

一个星期后，我妈告诉我，我爸走了。

9

我妈告诉我，我爸走的时候很安详。我妈已经提前感觉到了，所以把亲人都叫了过来。那晚姑姑还喂他吃了一碗东西，姑姑很高兴，说吃了很多，看样子还不错。饭后，我妈就过去跟我爸说话，说，亲友都到了，女儿也回家看过你了，难道现在还要叫她又坐飞机回来吗？女儿在外面上班也不容易，少回来一趟就一趟，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现在亲人都在，你走了，他们也好帮我，要是他们都走了，你才走，叫我一个人怎么弄那些事？

然后，晚上八点多，我爸就安静地走了。

我妈跟我说起这些时，我感到了另一种悲哀。

想起当初，爸爸肯定深深地害怕过这个时刻的来临，而且在病后的岁月里，他最割舍不下的就是亲情。而现在，他安静地走了，他一定是在最后，终于放弃了这个眷恋。而这一放弃，从此，我们再无联系，即使有来生，也彼此不认识，缘分到此了结。这个放弃，对他来说，对我们来说，都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