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我什麼是永恆,
什麼是年華,
我無法給你答案,
時間不為回憶停頓。
如果流水不老時間不褪色,
我想大概就是永恆的年華吧。
——这是Emily送给Dennis的日记本,封面上印着《華年舊事》的繁体中文。
Dennis在扉页上写下第一行字:
在一切梦幻结束的地方,期待一切重来!
那时候,他们这班内地下来的男女刚到香港不久,看到繁体字装帧独特的本子爱不释手,买回去藏着,不写字看着,再不,送喜欢的人!
Emily说,我们这帮Trainee呀,不像挣着钱还哭穷的学生,群租群住,有情不恋有婚不结、有夫不伺有妇不养,白耗在这儿,没吃够、没喝够、没玩够!
Dennis说,侬北京人,咯事体老清爽噶,哪好意思,啥人戆头!
从佐治五世公园跑完十五圈已过了晚上十点,一身大汗。
今天Dennis一个人出来跑步,平常总有Johnson、Elise、Casey、Simon等爱好运动的几个同行,一路还聊个不停,不为热闹,皆为互相排空压力和烦闷。
不过,一个人反而更轻松,无需想着和别人说什么,甚至考虑怎么说。
Dennis沿东边街下到医院道,顺着狭窄的坡道边马路牙向皇后大道西下去。期间,路过一间7Eleven,他进去望着琳琅满目的冰柜,目光划过一串串不熟悉的名字,有如审视世界地图,跨洲越海,最后手指停留在一罐黄啤上。他每次选一种,有时甜、有时苦、有时香、有时涩,以喉舌不断感知世界各地的风味。寻味之际,脑际迸发出西欧滚滚的麦香、大西洋深不可测的幽蓝、南半球干裂的红岩。柜中几十种啤酒,在他结束这趟Training之旅时,是否还会有遗漏,但愿不留遗憾。
出了便利店的门,他拉开易拉罐的环扣,等“噗嗤”一声汽冒过,喝了一口,滋润大汗蒸发过后干渴的喉咙,然后继续沿皇后大道西往东踱去。
当行到一条小街口拐角处,他眼前一亮,一个着黑色警察制服的身影由远及近,警帽遮盖的短发,眼神发亮,身材秀逸。又近了两步,从熟悉的身形到白嫩的面容,Dennis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站住,啤酒罐停留于半空,相距她七八步远,今天这酒有点甜,跟警花闪亮的眼神对味。
“Eve!”Dennis终于叫出声来,残余一点酒花卷入喉咙,差点呛住。
“Hi,Dennis!”Eve笑容迷离,帽沿下长长的睫毛遮不住闪动的双眸直逼Dennis吃惊的目光,不容他多问一句,“回头揾你啊,我在执勤。”随之擦身而过。
简直美若天仙哪,她什么时候变漂亮的?警花出更,不用三拳两脚就把他给镇住。来香港才一个多月,进出新晨大厦碰不到几个同层邻居,对Eve的印象不深,只在上下班时偶尔相遇,扮相似个假小子,不比他们公司那班女生清涩。她短发贴耳,左耳下垂挂的闪亮配饰要不是经常更换,他还真无意多看几眼。
此刻她刹那间的惊艳,在Dennis一帮来港同学中,竟无出其右。
想不到Eve会参加香港辅警队,时间一定不久,难怪她剪那么短头发,或许就是为了配合这一身从上到下的制服。平日她也喜欢裤装,短发背后显露阳刚之气,失了长发飘飘的矜持,那本是Dennis最中意之态。不过,惊艳之下,他又觉得大檐帽反衬的脸蛋,更加妩媚惑人。黑夜的黑加上黑色警服和那双闪亮的黑眼睛直击他天灵,不似一般魅惑影像可以形容涵盖。
望着Eve快步远去的背影,喝到Hi点,Dennis意犹未尽,把啤酒罐子捏来捏去,噼噼啪啪响于掌中。他像喝醉一样左摇右摆,舌尖依然残留酒色润喉的滋味,脑中却玩味刚才她眼光闪动冲溅起的飞绪。
经过荷里活道路口,街边坐着一老头、一年轻人和一条狗。老头在看报纸,年轻人在抽烟,狗伸着舌头望着路人。这几天开始跑步每次都碰到,平常不太在意。今天惊魂未定的Dennis以为他们的存在一定意味着什么,有如大幕拉开的布景,想到哪天多买几罐啤酒席地而坐和他们一起喝,成为其中一员,也做个流浪汉,快活似神仙。
转眼已过,他回头多看了一眼,那条狗也正望向他,像多年老友见面分手时的注视礼。
他得和Eve聊聊。
当然,和他最聊得来的是隔壁屋的Emily,同屋的Johnson和楼上的坤哥。
不久前,Dennis一行十几人,小包大箱从文锦渡过关,坐火车到九龙,再租车到Queen’s Road West。
一路上Dennis呼吸不顺畅,并不是因为鼻炎发作,而是第一次出境,闻到的味道还不适应。前一天在深圳集中,被坤哥拽到宾馆附近一家洗头店,身不由己被侍弄一番。洗头妹醉醺醺的口臭和洗发水的异味似乎还没散去,就跨国界河,一脚踏上这个大英帝国没落后崛起的繁华之地。
当小姐的手指尖在他头皮里挠来挠去,问他哪里痒时,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吓得他撇下坤哥,忙不急跑出来。过后,他骂坤哥怎么带他到这种地方,坤哥说让他体验下广东的服务,恐怕上海没得比。这里便宜加舒服,到香港也享受不到。原来上海的风水都被你们吸过来,历尽多年演化为金汤圣水,洗个头都吃不消,Dennis费劲跟坤哥掰扯一通。
果真如此,黄浦江滩如今远不如深港之滨,浪大潮头凶,一个头把他洗晕了。
他们跟HKSB签的Training contract,每人一个公司,分布在港岛和九龙各处。HKSB帮他们在皇后大道西的新晨大厦合租了一家中资公司持有的三个Flat。这家公司物业很多,常优惠租房给这些内地来港人员,他们一位廖姓经理跟HKSB关系不错。为节省房租,三套房子住了十几个人,东西南北中,不同口音和口味聚合,重开大学宿舍生活,连上下铺都一样,不同的是没食堂,要自己开伙。
Dennis四个男生人住14楼F单位,Emily五个女生住E单位,C单位住着内地移民过来的一个男人,顶头A单位就是Eve家。坤哥几个在15楼的Flat F。Dennis和Emily两个屋紧靠着,各有一间房相互窗户对窗户,不用伸头出去就听得清、看得见。
坤哥拖着广式卷舌音对Dennis讲,你们近水楼台啊。Dennis说你不放心,要不要也搬下来同住啊,还可以帮我们多分摊些房租。
“我没你们好福气,大哥!”坤哥自嘲,光说不练。
“你有运气就得啦!大佬!”Dennis话音不无讥讽。
Emily说,我们这TMD叫“拼居”啊,还是叫“拼租”啊?怎么说都不合适。叫“同住”吧。瞎捉摸啥呀,15F的老黄说,想怎么住就怎么住。还是你黄大哥经验丰富,什么地儿没住过?谁人没睡过?Emily跟着讲,闹得老黄一个大红脸。小黄赶紧插嘴,同住不同屋、同屋不同床吗!哪儿来你这个小流氓,是不是还“同床不同房”呢?难怪你扔下老婆跑香港来做Trainee呢,还这么八卦!Emily爆出一阵怪笑。她接着说:
“这么多人挤在小破屋里,你看我我看你,能干成啥事?谁看谁啊,自慰都没地方!”
刚入住新晨大厦,好像时区切换到大英帝国首都,他们像倒时差一样犯困,睡了一大觉发觉已至傍晚。Dennis叫上坤哥赶紧找菜场探路买餸,准备“开伙”的餐食。坤哥的广州口音的粤语比港味浓重,而且舌头有点大。他原来所在公司平常就有业务经常来往粤港澳,吃得、喝的、说的、行的、玩的、买的,轻车熟路。本以为跟他搭伴上街想来带了个翻译兼导游,事实证明,翻译还凑合,导游就不行。
港岛虽小也不小,错综复杂的街道让他们摸不着头脑。刚踏入异域脑汁还无法平衡,出门就迷路,晕头转向,前门后门都没搞清楚。
Dennis不当自己是游客可以跟着坤哥这个假导游乱跑,等出了丑才知道。这里比广州楼更高更密、街道更窄,抬头不见日月,低头不辨东西。他们乘电梯下楼,胡乱摁了个出口,问了人,才知道附近有个“上环街市”。大陆就地摆摊或像大厂房似的菜场在这里都被装进一个大楼里,楼下有停车场,二三楼卖熟食和蔬菜生鲜,再往上还有文娱中心、市政办公楼。
两人从后门出来,转了几个弯才找到上环街市,等买完菜出了街市,又忘了方向,还要打电话求救。这里距新晨大厦两百米左右,大厦UG、LG前后上下两个进出口,他们忘了刚才从哪个口出来,回去又问了半天,着实走了不少弯路。
“你只记得发廊,不记得街市和自己的‘屋企’!”Dennis冲阿坤道,间或夹杂几个粤语词。
“我哪里知道这里还是英国佬的习惯,左右颠倒,上下不同,一楼不叫一楼,明明地上的也叫地下。”阿坤自觉冤枉,同为广东话,上下不一样。
那边女生们也有行动,他们没找到街市却进了超市,开开心心进,看什么都好,拿了一堆,出门结账发现丢了钱包,窝窝囊囊出,那是Emily和Elise两人遭的罪。还没开始挣钱,缺钱啊,带来的钱不经用,好在HKSB借了点零花钱给她们。Emily跟Dennis一样,以为带个广州妹子出门不怕听错话走冤枉路花冤枉钱,哪知还没出超市就惨遭毒手,只得空手而出。
她们和他们在文贤东街路口相遇,见到救星,四人面面相觑,Emily伸手借钱。坤哥说街市的菜要便宜过超市,更新鲜。Emily说超市东西太多,看花了眼,这个小吃那个小菜都要拿,看东看西,忘了看住钱包。Dennis冲坤哥讲,到街市不光丢钱,还要丢人,你别替她们操心,她们钱多,送钱去的。Elise说街市味道太臭,不如超市卫生,超市方便。Emily说,要么女人只会花钱,既不挣钱也看不住钱。那是你们北京女人吧,Dennis说。
无奈,她们两个拿了钱又返超市。等她们回来上楼,又到隔壁借米,说借的钱不够,米又太重。Emily说下次要找个男的上街,钱包不会丢,东西有人拎,带个小妹出街,亏大了。Dennis说,下次换换,我带Elise、你带坤哥好吧。不行,你得跟我,她跟谁我不管!Emily有点急。
开局的这顿饭,可真够她们折腾。阿坤嘀嘀咕咕,说她们聪明脑袋也干傻事,倒时差也不至于这样。
每个Flat都是两房两厅,一个房间上下铺两张床,五个女生单出一个只能在客厅另搭一张铺,大家约好客厅轮流睡。Dennis和剀弟上下铺,另一间Johnson和Simon上下铺,四个人开始客气说隔段时间上下换换,后来就一直没动。楼上男生房也是五个人,只好效法女生。后来老黄嫌烦,说就自己睡客厅吧,但有个要求,每天晚上十点要睡觉,搞得坤哥他们有苦说不出,这里不过十二点钟没人睡觉。
长沙的小黄看似比较乖,有想法也不明说,看到楼下F座四个人其乐融融,就通过剀弟转达他想加入的意思。结果其他几个人没理他,他也就作罢。他们四个人脾气相投,省房租的事情也不为所动。Simon明白小黄的意思,他不像坤哥,光说不练,看着楼下热闹一直跃跃欲试。
三个宿舍都自己开伙,一开始能干的先示范,这边当然是Dennis挑头,上边是老黄,隔壁则是Emily。刚热闹三天,有人就嫌烦,女生比较懒,本来结婚的就不给老公烧饭,没结婚的不帮爹妈的忙。出门在外,汤汤水水嫌自己单独做麻烦,就经常相互“搭伙”,大家各做几个菜或在男生这边做了一起吃。
不知道为什么,来了香港大家胃口特别好,可能由于比较省油水少,吃的不少却常觉不饱。Dennis的饭量还好不多,否则晚上要饿肚子。无锡来的剀弟是个大个子,女朋友还没娶进门,在家里不做事,不喜欢运动,晚上还非要吃好,那只好挨饿,有时半夜再吃点面包什么的当宵夜。Johnson直说吃的少的吃亏了。Dennis说你吃撑就不亏?
女生们每周算一次账,分摊费用,吃吃喝喝、多多少少,其中细节计较起来没完。Dennis这边商量了个规矩,买个本子记账,轮到哪个人买菜烧饭就记上流水账,一个月下来大家看看差不多,也就不去分摊。
女生除了Emily其他人都不会或懒于炒菜做家务。有一天晚上Emily不在,不知她们哪个做了一个菜端过来跟男生们一起吃,咸得他们吃不消。剀弟说:“这个菜能吃半年。”她们气不过,吃不完想端走。他们说别的可端走,这个菜留下来我们慢慢吃吧,我们不怕咸。女生们还强词夺理,竟然说:
“菜要咸,才能省钱,不怕多喝水,只怕多花钱。”
男生跟着说:
“穷人好吃咸,美人好吃淡,不怕多放盐,只怕要省钱。”
“横批:齁死了!”
Dennis终结道。
其实他们的薪水足够花,一个月八千左右人工,有的公司开的更多一些,在这里算一般,比起内地不知要多多少。但一个屋的房租就一万文,分摊下来每人两千。Dennis他们屋每人两千五,多一个人住就省五百元,赶上内地一两个人的工资,换算成RMB还要多百分之十几。
她们要省钱,有的为了买衣服和化妆品,有的为了养家,有的为了存钱,男生更多买些电器玩具之类。有人常去女人街逛,Dennis陪人去过一次,觉得那里的地摊货品质太差,根本不能看。谁让他每天都在中环一带晃悠,还常到太古广场吃Lunch,只看不买也挺过瘾。至于那些中环大公司高管光鲜亮丽的姿态,似乎没有影视书籍里描绘得那么风情蕴意,做Trading、Banking,还有做Investment,以在半山有几千呎的楼为傲。商场、写字楼空调低到发冷,不流汗,甚至不出力,动动脑子就能赚到钱。
没钱的情况很快解决,多半人一上班就有预支的工资。有预支半个月的也有预支一个月的,有了钱什么都好办。但有人管不住嘴要吃、管不住腿要买,钱很快花完,只好跟人借,这当然是Emily。
十几个人初来乍到,解闷的办法就是打牌、看电视、聊天,要么出去逛,一群大男大女,抱团减压。本来大家不熟,打打牌令大家不仅关系亲密许多,还了解更多彼此脾性。因此头一个月几乎每天晚上都有牌局,一两桌,还比输赢,大家轮流上桌。输下场的就看电视,或者像Dennis和Emily那样,找本书看看。
牌桌上有人精明,有人运气好,有人随大溜。Simon和Emily最会算牌,两个人捉对常赢,打对家则输赢参半。坤哥脑子很好使,就是运气不佳,剀弟和Johnson随大流,不争不吵。Dennis靠运气,想赢的时候不动脑筋,只管勇往直前,任她们怎么算牌也挡不住。当然,牌臭的时候,只好一声不响,或者干脆一跑了之。
Dennis自己从上海带了一套四册的《红楼梦》过来,有心翻开看,每次都被打断。Emily来港没几天就买了一套《金瓶梅》,大家轮流传阅,过几天就不知传到谁手上,只有Dennis不以为然。他还想找几本当下本埠生活故事看看,权当香港生活入门。楼上老黄还真买了一本中英粤三语对照生活会话词典,屋里看、路上看,甚至还对照街边、电视广告用语张牙舞爪。他的东北舌头很难对付白话的九个音,这时坤哥就很自豪,说普通话只发四声,广东话可以发九声,很多词延续古语的结构发声。Emily说他发多少声也听不清,连普通话也忘了几个音,坤哥支支吾吾辩她不过,谁让北京话一统天下呢。
学广东话还得学看地图,指望上班听得懂,上街不迷路。香港地图不像大陆城市地图一张纸,而是一本书,令他们不明白的是,北京上海人多地广的城市,地图也只有一张纸。原来这里的高楼大厦太多太密,印在一张上,一大片根本看不到哪条街道哪个楼,难怪他们第一天下楼买个菜就迷路。
Johnson 买了本《香港街道大厦详图》,里面把一块区域像蛋糕切得很细很细,街道、楼宇、山塘、海岸沙滩,各种地铁、巴士、出租、轮渡,应有尽有,还中英文对照。几个人回去天天轮流抱着看,什么地方好玩、哪里好逛,哪些是山顶豪宅,像看藏宝地图,要一点点挖掘这个生金变银之地的秘密。
到港头两天每个人都很麻木,除了自己十几个人热闹,不知道还有别人。楼道很黑,两部电梯上下,高峰时间要等,前后两个出入口通向外面的街道,LG通向皇后大道西,UG通向文贤东街。大英帝国的遗产连楼层的说法都保留了下来,前后、东西南北他们一时没搞明白,有的人一直没搞明白。老黄他们讲不惯这个G那个G的,总不能叫“公鸡”、“母鸡”的吧,干脆讲成“前门”和“后门”。跟他同屋的坤哥笑话他脑筋不改,入乡不随俗,来到香港还要分别前后门。
后门口街边经常站着个印度人,俨然另一幢大厦的保安,只见脸色黑癯,身板强壮,头顶不见红头巾,所谓“红头阿三”的形象已无踪迹。时间一长,他们进出路过也经常互相点点头,Lydia还要上去跟人聊两句英文。过后大家问她都聊了什么,她答说他没听懂她的话。Simon说是你没听懂吧,不要搞错,人家在香港混的年头比我们长多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话没听过。打不死的,还真给你说对了,等我能听懂了再告诉你,Lydia张嘴就来,脸都不带红。
有喜欢走前门,就有喜欢走后门,还有前后不拒的。前门街中药材滋补品店铺芳香四溢,后门街燕鲍鱼翅、鱼干海产腥鲜无比,提神醒脑。当然这些味道不管饱,还是每日上午茶楼飘出广式早茶的香气耐闻,推食车的老Boy低声的吆喝中听。再有挤在不起眼角落里的茶餐厅里英式下午茶点,杯杯润口、点点入味。
这里街巷店铺林立、食肆纵横、人嚣车鸣,再现前朝遗存下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只不过河变成了海,桥变成小轮。好像过了大清租界,穿越回那个朝代。
一个朝代的末年就是那幅画的真正寓意,又到世纪之末,繁华极尽!
他们来港第一次聚餐也是第一次出游是在星期六的傍晚,那天女生宿舍发起两家拼桌吃饭,比比谁家手艺好。这边Dennis和Simon商量做两荤两素江南小炒,便到街市买了各类菜品,回来连洗带切,Johnson和剀弟在一边看热闹。掌勺的活,由Dennis一个人搞定。女生那边Emily主刀,两个大荤热菜,外加一个她最拿手的凉拌色拉,其她几个到超市买了小菜和饮料。
“还是有人会过日子,”Johnson说。
“一个人会过,一群人就麻烦,”Simon不大相信。
“就看会做的大姐大耐性如何,想带你们玩没问题。”Dennis说。
“《金瓶梅》对阵《红楼梦》,西门庆路遇林黛玉,潘金莲笑纳贾宝玉,我们跟着吃好了哇。”剀弟说。
各屋各有大姐大哥,那边Emily当仁不让,这边Dennis一样好手。楼上那屋今天没惊动,只有坤哥和小黄不请自来。
“还有那两位闻着味儿来蹭饭的,干点活。”Lydia冲坤哥和小黄发号。
这边桌椅不够,他们从隔壁把折叠桌椅搬过来。各色碗筷凑齐,只等两屋大菜上桌。
这边Dennis的清炒虾仁、广东菜心清淡香甜,那边Emily的红烧肉和水煮鱼浓油鲜辣。万事俱备,Emily坐定双手合十,闭眼做祷告状,来个开场白:
“各位同学辛苦啦,今朝有饭大家吃!”
“老师辛苦!”大家附和,随后碗筷齐动,没等Emily介绍,第一个被吃光的菜是色拉。
“真好吃,凉拌比热炒好!这是什么风味的?”Simon说。
“吃光了才问,各位,这是我独创的女皇味,谁让咱们住皇后大道呢!”Emily说。
“好吃不在乎味道,都饿了,才来一个星期饿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办!”Dennis说。
“这日子长着呢,有榜样在这儿,露一手真不一般,大家都学着点。”Lydia指指点点。
“就你明白,别人不明白。”Simon说。
“不光吃,咱们请Emily讲一段笑话吧,更下饭。我们现在每天晚上不听她来一段就睡不着觉。”Casey说。
“得了吧,是听了以后睡不着吧!”那边安妮说。
“反正你们半夜说什么我们听不见,现在得让我们饱饱耳福。”小黄推波助澜说,“菜上齐得荤素搭配,有Emily来一段,就色香味俱全啦!”
“人家闺房私事,你不能听。”坤哥说。
“听了更睡不着觉!”剀弟笑得合不拢嘴。
“我们房离得远,难怪没听到动静,亏了。”Johnson说。
“哎呀,你们这么热闹我一点不知道,”Elise说。
“原来隔窗有耳,我说剀弟睡我上面怎么经常晃悠,原来听隔壁讲故事呢!不知道铁床能撑到什么时候,你们悠着点讲。”Dennis说,大家大笑。
“哈哈,Lydia睡我下边,可老实了,光打雷不带动。”Emily说,大家笑喷。“今儿老黄没来,我说我怎么想不起哪段八卦来。赶明儿大聚会,谁也跑不了!咱们这儿啊,叫做男多女少,还有一句就不说了——”
“阴盛阳衰,对吧!”小黄迫不及待接过话。
“你阴太盛,我们怎么扬得起来!”Dennis心有不甘。
“不行你们换换位,这么说下去,阴阳错位。”小黄又问Casey,“Emily都说啥了有人能睡有人睡不着?”
“你急啥啊,小黄,以后有空叫她慢慢跟你讲!这是我们房里的闺密,知道不?”Lydia说。
“诶,你看看,要跟大哥大姐们多学学,嘴要过硬,既能吃又会说。”坤哥对剀弟说。
“你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我吃撑了!”剀弟一直闷头吃红烧肉,唇边皆是油腻。
这一顿来的正是时候,已是身心俱饿时。大家食欲出奇的好,几乎不够吃,最后几个蛋挞,他们击鼓传花确定谁来吃。
“天灵灵地灵灵,吃饱喝足睡不醒。”Lydia 用筷子敲碗念唱。
“这儿没土地庙,你这丫头,看着天想着地,晚上别睡不着觉!”Emily说,“还有啊,今天没干活的洗碗去!”
饭毕,有人提议上山顶看夜景,说去坐缆车,又不知道缆车站怎么走。明明看着地图上的方向,沿着皇后大道中走到花园道,都到了圣约翰教堂,再走就到皇后大道东,感觉迷了路。Casey、Elise和剀弟、Simon几个不想走,先返回。剩下几个在Dennis坚持下峰回路转,拐了个弯就到了缆车站,到山顶时已经十点半。就这一举动,让Emily对Dennis刮目相看。挑头的人从来不随大溜。
平生第一次见识Peak Tram,车厢外山势很陡峭,大楼节节后退,绞盘机拉动的声音让人担心是否吃得住劲。终于山顶在望,出来以后大家都松了口气。山顶凉爽的风让刚才迷路的失望和缆车上的紧张一扫而光,等来到天台上俯瞰尖东方向,犹如从天上看顾人间仙境,震撼无比。
此时没一个人说话,只是倚靠在栏杆边静静看,看不清山,看不清海,看不清楼,只有灯光图画山、海、楼的轮廓,维港两岸人气的噪音起伏,听起来像泛滥在岸边的浪。Emily索性坐到栏杆上,把大家吓一跳,底下就是悬崖。他们还不熟悉那些大楼和建筑的名称,只能感受它们带来的耀眼辉煌。
“美吧,美丽的奇迹!”Emily眼睛没有离开海港两岸。跟着用半生不熟的白话唱道:
“皇后大道西又皇后大道东,皇后大道东转皇后大道中,
——知己一声拜拜远去这都市,要靠伟大同志搞搞新意思。
照买照卖楼花处处有单位 ,但是旺角可能要换换名字。”
“也许是个美丽的错误!”Dennis脸上印衬着灯光的暗红。他也跟着哼唱:
“皇后大道西又皇后大道东,皇后大道东上为何无皇宫?”
“没有皇宫胜似皇宫!等你搞搞新意思啦!”Lydia说。
“神奇的错误,没有这个错误我们也不会来。”Simon说。
山风海风微动,快到十二点,他们乘最后一班缆车下山。到家一点多,发现回来的几个还在打牌。
“你们真行啊,还不睡觉!”
“你们不回来,我们哪敢睡!”
“不对吧,是没听Emily睡前故事睡不着吧!”
也就从这晚开始,Emily和Dennis发现彼此在某个时空连线,心有灵犀。两个人气性迥异,话不投机但很投契,不用多说就明白。Dennis特立独行,越是有人臭摆,他越不为所动,不像其他人都拥趸Emily,跟着她跑。对她讲的段子他表面上也跟着应笑,却心不在焉,心里自有想法。这些想法勾起Emily探究的欲望,而Dennis也能探查到她善解人意,常捏住人的痒处,以逗趣的方式打动人。
“你吧,跟人不同,喜欢较劲,不愿说太多,还怕说错。我就不一样,有啥说啥,错了当假不算数,对了当真就得服。”Emily那天才进到Office就打电话给Dennis,在电车上当着其他人面不好说出口。她不比他,他故作矜持单调烦闷,心里愁云片片,但同她能讲得到一个点上。
“也许吧,多谢你夸奖,对不明白的人,说多少都没用。”他话音有些翘。
“这我能理解,所以我愿意跟你聊。你表面跟没事人,心里不知道多复杂,你说我说的对不对?”Emily像抓住了Dennis的麻筋。
“你别骂我就行,跟你不说讲不明白的事,命里相克啊。”
“那是,那叫心心相惜,我是谁,谁让你长这么靓!”
“——”
大家早出晚归,有几个上班时段相同,常能碰到一起坐公车。讲国语的他们很生分,窄小的楼道和房屋容不下他们嗓门和身材,以为周围都是香港人,国语听不明,可以肆无忌惮自话自说,全然不理会其他人的感受。
过了几天,Dennis发现上班时总有个超短发的女生老跟在后头,第一次晃了一眼还以为是男孩。有次回头看时,那女生一下低下头,露出左耳挂着的一直大耳环。哦,他才发现自己搞错了。此时的Eve尚未浮出水面。
Dennis上班的写字楼有个好听的名字“多美中心”,在湾仔的皇后大道东,距新晨大厦不近也不远,可以坐地铁、小巴,花钱最少的还是搭电车。Dennis在同屋四个人里上班最远,其他三个人步行就到,因此比他要晚起半个多小时。每天他走的时候他们才起床,正好他不用跟他们抢厕所。他与Emily、Lydia、Casey一伙,有时还搭上小黄和坤哥,大概四、五个人每天早上八点出发,到上环街市那一站坐叮叮车。
A座那个假小子上班时间跟他们前后脚,她不但没躲着,还愿意跟着走,像有意与他们结识。后来Eve告诉Dennis,她特羡慕这么多人扎堆,热热闹闹,不像自己一个人,没个伴儿,成天都泡在东南亚人、鬼佬和殖民地人中间,想跟母语人说话都搭不上茬,憋得难受。好不容易来了这么多人,她暗地先看看这些男男女女动静。早上出发前,有意等他们在楼道里发出响动时出门,反正上班时间跟着走没人注意。
那段时间Eve每天跟在他们背后,听他们讲熟悉的语调,听到Emily京腔京侃,跟着偷摸乐。她一早看得出,领头的这个京姐Emily,说学逗唱样样行,一路上她都在说话,上了叮叮车也说个不停。她边上总跟着Lydia,两个人最爱斗嘴。她们不坐地铁不做巴士,喜欢叮叮车,不光因为她们几个上班地点在湾仔和中环,离车站近,还有喜欢听银钱落入钱箱的叮当声。这是Emily说的,她乐于用中指和食指从精致的银包里挟出一文三毫来,给钱箱喂钱吃。她说还是这个角子机可靠,比MTR来得个便宜,从东到西一条道跑到底都这个钱。为此,她还买了好几个不同花色的惹眼小银包,时不时晃晃,听听银钱响声。钱不多,有分量。Lydia说,你那是喂老母鸡,英国人一早造好被人喂了快一百年,每天喂肥了下蛋,全是金蛋!要不怎么山顶的Tram、地上的Tram和海里的Tram——天星小轮,呼噜呼噜开了一百年,财源广进啊!
其他人Eve一下还分辨不出,男孩里有个长得最劲的靓仔,好像Emily老是靠他很近说话,即使没有座位也常常肩贴肩站着。但他的眼睛总是朝前看,只听不说,偶尔插一两句。有半个多月时间,Eve经常坐在她们后面,静观不语。Emily的笑话让她忍不住笑出声,就得赶紧把头别过去。
后来她听到她们喊那个男生:Dennis。
“哎,Dennis,你上班那地儿叫什么多美中心,有多美啊?”Emily开始矫情。
“没多美,跟你们比还不够美。”Dennis回答,“还有啊,我们楼层不好,在13楼。”
“那肯定租金便宜,你们老板一定是人精。”Emily说,“上班在多美的13楼,住在新晨的14楼,天地乾坤都给你占了。”
“要不然我们住这地儿也改名字算了,不叫新晨大厦,叫‘深情大厦’好。”Lydia道。
“还是叫‘生情大厦’吧,生了再深!”Casey不甘落后道。
“13、14,要生要死呢,还是一生一世?!”Emily自言自语,似是掐指算命。她的语言天赋比谁都灵,好像一早已知道很多粤语的机关。
公司上下就Dennis一个国语人,整个多美中心他没碰到第二个。跟本港人讲普通话几乎像说天书,他们读写的都是英文,说的却是白话。碰到英语客户,嚼舌的口音比东南亚好点,甚至不如大陆人好听。广东话Dennis还没学会,既然普通话他们不会说,见面就差打手语交流。上班要穿西装打“Tie”,这似乎不成问题。老板和同事都很客气,言语无多,大家尽量照顾指引一些Dennis不清楚的事情。那个中文大学毕业马上要转工的Agnes国语最好,经常过来问问他怎么样,像班长关照差劲生。
她瘦瘦小小,说话轻声细气,同Dennis讲,有问题尽管问她。在他还没搞清Office里各方面状况时,没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关心他。其他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也许她比较热心,也许只有她国语沟通顺当。他孤零零一个大陆落来的仔,对Office中的一切茫然无知,看起来很Smart,但做事还不灵。
几个老板和经理尽量跟他讲普通话,其他同事就没那么轻松。一开始带他做项目的Freda,Mandarin很不好,急得她指手画脚跟他说事。有时候稍显不耐烦,但老板可能有交代,她尽量耐心。她年纪比他小,却要像大姐一样教他操作Fax、Copy,甚至饮水机换水桶,确实有些难为她。
Freda有时没把要做的事情说清楚,就让Dennis自己先做。他不明白的事情没人问,又不能随便问客户。Freda很好奇,问他一些大陆的事,学两句国语。她说她喜欢喝办公室里普洱茶茶包,问Dennis普通话怎么说,Dennis要不是看到茶包上的中文字,真不知道她广东话说的是什么。他教她说了好几遍,下班前,她嘴里时不时嘀咕一遍,他自己也不断重复普洱的广东话发音,以后到茶楼可以开口点。但普洱茶的味道实在比不上江南的绿茶清新润口,一开始比喝药还难,他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
“你一个人在香港不寂寞吗?”Freda突然冒出一句,她怕说错又重复了一遍。
“还好吧,我们有十几个人住在一起很热闹。”Dennis暗自笑道,没明白她怎么会想到这么问他。听到这个回答她也很疑惑,不懂他们来香港到底干什么。
大佬Tiger语态张扬,自认为国语很好,当着Dennis和其他同事的面大声讲国语,大家听着,不敢大声出气。连Dennis嗓门都和同事一样小,音调尽量放低,特别是讲电话时。他怀疑上海是不是和香港有渊源,融进这个环境很自然。公司请了国语老师,每周五下班六点开始给中高层培训。
“她是北京人,给我们讲的很认真。”Dolly跟Dennis说,她是Dennis的Supervisor,平时派Job给他做。
“哦,那不错啊,北京人的普通话当然好点。但北京话可不是普通话,也是一种方言。”Dennis想纠正她们的认识。
“喺咩?真的吗?”Dolly睁大眼睛,字字玑珠问,话音拖得很长,一旁的Rosy和Agnes也在听。前者听不明白,后者已经领会。
“我们从来不知道啊,也没有人跟我们说起。”另一个Supervisor Rena一旁插嘴道,她平常和Dolly总在一起聊什么,声音低到听不见。
“我讲的就是普通话,你们没听出来跟北京话不同吗?”他又补充一句,“我平时还讲上海话呢,跟你讲广东话一样。”
“我们都以为上面全是讲国语,原来你们平常都不讲。”
“Dennis说的对,”Tiger从房间出来插嘴道,“我们香港人听就没分别,就像你们听广州话和香港话分别不出一样,是吧?”Tiger拍拍Dennis肩膀笑道。
Office空间被隔断分割,大家背对背坐,只能容一人从身后通过。
“没事我也可以教大家说普通话啊。”Dennis顺便一说。
“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们都是给老员工安排的福利。”Tiger稍有迟疑说,后来他跟Dennis讲,新员工流动性大,不安排参加。
公司有两个合伙人,除了大佬Tiger,还有二老板Phyllis,他们既是大学同学,又曾经供职于同一家英资公司,后来一起出来创业。Business Section One经理Patrick一副温文尔雅、勤力能干相。Section Two的经理王生没有英文名,他说它不喜欢,前几年从政府部门离职出来,同Phyllis是朋友。还有一个离职去旺角开店的Blair,如今刚刚又回公司。因为他的未婚妻Lolita叫他回去上班,她自己看店。
初来咋到,Dennis小心翼翼,拘谨有加,热情不足。
几个人同住一屋,不吵架就怪了,男生不吭声,女生忍不住。光靠Emily夜半八卦管一时催眠,不能当饭吃,更管不了家务事。仅一个厕所这么多人用,就够大家受的。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家里有人让,这里没人让,群住的麻烦少不了。男生宿舍尚可,因为除了Dennis是厨艺老手,其他三个新手跃跃欲试,学做饭还在兴头上。女生宿舍事儿大了,本来就晚上一顿饭,有人回来早,有人回来迟,有人不回来吃,有人做的不好吃,不出半个月就开始不断有人到隔壁蹭饭。
女人麻烦多,没人管得住,Johnson说。你又知道了,你还没家没女人呢!Dennis嘲弄他。
女生屋里没过两天客厅墙上就贴满俊男明星画报,Dennis问Lydia谁弄的,她说都是Emily搜罗来的,从报摊上买来的画报上剪贴出来,既秀肌肉,又秀激素,就没见到天王巨星谁谁的,全是新秀,还有老外,银幕老英雄和魔幻卡通。Lydia说,Emily看腻也听腻了港台老面孔,想换换口味,超越当下节奏。Johnson跟Dennis一说,这不行,墙上没点色彩压不住阵。于是他们几个也去东拼西凑了一堆大大小小的招贴画,横横竖竖贴满墙——清一色女星和美腿、美胸。与隔壁对垒,仓促之间饥不择食,眼见大部分星脸,却叫不上名字。
“改天我自己画,墙上贴的这些太烂。”Dennis不满于应景之作。
这是跟咱们叫阵吗,Emily说,要让人看了都流口水,那也要看谁看,有口水没那眼神不行,太嫩,有眼神没口水也不行,太老。只有不老不小的刺激了哪根神经,从上到下都要流水。
Dennis的想法没有变成段子,几屋子男女初来乍到,多少压力和压抑说不出,饥渴难耐之际,不阳光的水还得往黑暗里流。
时间一天天过去,Eve 等着从暗里走到明处的那一刻。
终于一天下班,她从UG开门进来,怀里抱着一堆File在电梯口前掉落几样,楼道漆黑,Dennis正好从身后过来帮她捡起来。
“多谢噻,”她一回头,忙又改口道,“谢谢您!”
“不客气,国语这么好!”Dennis迟疑,前一分钟还以为她是看不上内地佬的港妹。
“大水冲了龙王庙啦,我也是上面过来的。”Eve显出等待已久的兴奋。
“还是北京人!我们Emily姐太木,怎么就没把你挖出来。”Dennis只顾惊喜,想不到这里又冒出个京妹。
这故事当天晚上Emily从E室到F室串门时,Dennis就告诉了她。
“还这样地,没想到啊,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被你发现了。”
“都你们北京人,每天一起出门,还要我发现吗!”
“总要有人占先吗,你当仁不让啊,多个邻居不好吗,这儿离你老婆、老情儿远着呢。”
“哈哈,有老婆我也自由啊。老情儿啊,就不如新情儿来得个好!”Dennis常把老婆挂在嘴边,没人知道他真实状况,有没有备用的也没人知道。
“没老婆更自由是吧,得了吧您,我还看不出来吗?整天守身如玉假正经!”Emily语中带话。
Dennis竟如此木讷,没留意到这个老跟在他们后面头发短短的女孩跟自己住一层,也许上班时间巧,下班就不一定,气味相投,只待机遇。一时间,上班碰面就抓紧聊上一会儿。
Eve去年才从澳洲回香港搵工,新婚的热气尚未褪尽。她母亲在她十岁时带她移民香港,中学毕业去澳洲读大学。她的老公是香港人,原来是在澳洲同一间大学的同学,毕业以后不久结婚。老公父母在他读书时就移民澳洲,不常回香港。Eve跟老公每年回香港过节看老妈,两年下来,不论是由于母亲的原因还是什么,死活要留在香港工作。老公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去。他做不了好丈夫,只好做好儿子,她不愿做好太太,要做好女儿。他父母早年从广东逃过来,做了半世香港人,如今要做澳洲人。既然逃出来,索性逃得更远些,他们不希望儿子再回去。
这里的繁荣已经享受差不多,风水又快生变,拥挤、逼仄之下的东方之珠,证券、汇市、房地产犹如战场和屠宰场,比跑马和彩票更加投机、更加嗜血。每个人都很清楚,每个人都欲罢不能,不论输赢,还可到澳门滚水褪毛,醒到底。
Eve受不了澳洲的空旷,心里也觉得是空的,澳洲的阳光海水养鱼不养人。澳洲太闷,她老公太闷,她自己受不了热闹的鼓噪。一层楼口音天南海北,一幢楼全世界人都有,行色匆匆却井井有条,人山人海冷气翻飞,混汤浊水好揾食。还有这里的味道一多半仍来自大陆,就像半咸水的地方海鲜最好吃,这个殖民地孕育出的独特混血文明很灿烂很迷醉。
他来港的一个多月时间,脑子里嗡嗡响,耳朵被灌了什么东西,高楼从马路反射噪音加上每个窗口的空调,掩盖了家家户户的窃窃私语,吵得神经不得安宁。他晚上睡不好,常常头痛欲裂。对Emily讲的话语,他竟然一点反应没有。一个屋里男人太多,军营铁床架和硬床板的配置,床垫质量太差,凹凸不平,睡得腰疼,不把几个大男人搞残誓不罢休。
头一个月,日子最难熬。
Dennis在写字楼里埋头做事,不知道找谁交流,一天到晚昏昏沉沉,回到宿舍坐下就不想动。更头疼的还有一项问题没法解决,正当年的他体内激素如潮涨潮落,冲撞他的神经。白天很紧张压抑了那根神经,倒头大睡后那根神经又开始活跃。前世情人、现世情人、来世情人一股脑轮流翻江倒海,汹涌澎湃,搞得他头上热汗滚滚,股中琼浆迸泻,胯下泗水横流。
男人这点事儿,指望女人解决,要么缺这么一点,要么多那么一点,谁也指望不上,放着隔壁一屋子人,怎么矫情到死也不得翻身。这事,无法和谁交流。依Emily的架势,再讲下去就是冷淡和无能,自慰不成,春梦云游挡不住。憋不住一个人的水、几个屋里的水、整个楼里的水最终都冲进下水管汇入大海,维港的海水变成什么味道?
那个问他寂寞不寂寞的Freda,可曾预知此情此景?
憋着吧,有爱无处做,无爱不能做,没人爱没得做,别无他想!
这个后殖民地之地,比想象的要干净整洁得多。Dennis刚从浑汤浊水里滚出来,浑身油烟气尚未消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