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gnes下周就要转工了，写字楼里又少了个说话的人。还有个Jessica，也要移民到加拿大。转眼刚熟悉之人就要离开，Agnes说她还在香港，不懂的事情可以问她，让Dennis心头一阵暖流。每走一个人，同事们都要一起中午到酒楼聚餐，下午走的人再请大家饮外卖的下午茶。一帮女孩吃吃喝喝，有说有笑，吃的不少，却个个骨瘦如柴。她们有的Dennis还没见过两次面就要走，聚餐时坐在一群不熟悉人中间，听不懂说不出很尴尬，所以他不愿参加。

公司里男孩子太少，跟这些半生不熟的女孩儿交流放不开。一天坐八个小时，中午一点才吃午饭，已经饿得走不动，严重时低血糖，才喘口气，下午两点又开始上班，以前从来没有过。眼前方寸之地的写字台还是大家共用，人多的时候要抢位置。整日File里来File里去，Copy不停，Phone Call和Fax不断。

Dennis经常忘了喝水，厕所也不用去，“干”得神情恍惚，大脑眩晕。大楼有如巨大的蚁穴，在不见天日的日光灯下，一群群工蜂在狭窄的隔断里和通道间穿梭，无休止忙碌，搬进一堆堆白纸，吐出一串串港纸。不见其形的蚁后被越养越大，膨胀再膨胀，直至最后塌陷，皇后不再！

他开始寻找解决方案，利用中午的一个小时尽量多走路。跳开皇后大道，他开始在湾仔的大街小巷里转悠，不停更换午餐的地方。一开始麦当劳和肯德基，后来大家乐和大快活，然后是各式的茶餐小店。再后来他发现了一个室外地方可以小坐，那就是休顿球场，寻看一处台上位置坐下，还能看人家打球，看各色人等匆匆而过。于是中午他一出写字楼，到便利店买罐啤酒和一些小食就奔休顿球场。尽管这种饮食方式不健康，但可以晒到阳光呼吸到自然空气，虽说不比写字楼里的新风好多少，至少有紫外线杀菌。

有时候和同事中午一起出去Share，他就来不了，酒楼里挤满中午搵食的Office人，吃中餐一人一小碗米饭，为了等上菜一次筷子只夹到几粒米，不能抢着吃，看着就饿。特别到最后还要叫Drink和Desert。他听不懂那些名称，不好意思看菜单，识得字却不知什么口味，点了不好喝也得硬着头皮喝下去，总归不能一直点可乐。至于布丁这类甜品，他也吃不来，软得像豆腐，那可是女孩子们的最爱。

下午茶还比较受用，饮料加甜点，走的人要请、过生日要请、考试成功要请、有什么喜事要请，几乎天天有。Dennis很不好意思只吃别人的，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请大家吃。Dolly跟他说，没事的，有嘢食你就食嘢，你不食别人会不开心。听到这些，他稍稍放心，但也没心安理得。

这段时间开始晚上去跑步成为减压的有效途径，几天下来很受用。以前读书时候头昏就到操场跑步，工作时候头疼晚上跑马路，回去洗洗睡觉。但这里马路太窄，跑不开，他开始转悠周边的公园。离新晨大厦最近的荷里活道公园太小，只能临时打打羽毛球之类。后来又转悠到远一些的King George V Memorial

Park，有跑道也有球场，太好了，他和Johnson两人开始每日运动计划。

头疼症状到了第二周好了些，到第三周已经没感觉，脑神经已被切换过来。至少白天在Office里淤积的躁气在跑步时吐露干净，体内过多积聚的激素也因此挥发掉许多。除了出汗，还能想点问题，做梦想不开的问题在汗如雨注之际烟消云散。

每天出入Queen’s Road做嘢之余，又可上到King’s Park运动，能在Queen和King之间找到平衡，不靠Emily的八卦入眠，腰腿顶得住铁床和硬木板，梦里少作怪。

不久他们又发现上环文娱中心楼上，也就是街市同一幢楼的楼上有室内羽毛球、壁球、乒乓球等的球场，当然要提前预定，还要花钱。Dennis和Johnson两人跃跃欲试，准备买球拍订场打球。

那天路过中环的天地书店，Dennis忍不住进去随便翻翻，入乡随俗，看看有没有本土风味的书。这里的书装帧精美价钱不菲，一路翻过去，在一个角落里抽到一本《穿KENZO的女人》。刚看了几页，他被书中钱Mary的语言风格吸引住，男男女女情情调调，恍恍惚惚辗转腾挪，上一年代香港男男女女恩恩爱爱跃然纸面，一幅港式风情画尽展眼底。

难怪红楼梦看不下去，不是古典的不好，是古典的太老。这本书买回去他很快看完，还看了不只一遍，里面高大上的商品和生活场面依稀可见，正在当下目睹的场景中一页一页跳脱出来，如梦如幻，既有远观也有近品，简直是道地道的香港小菜，香醇入味。尤其作者化身女主角钱玛丽，男身女相，天生美傲难自弃，引人浮想联翩。

这本书后来传看到Emily手中，两个人又多了一个倾电话的佐料。

不知哪天的哪个电话开始，Dennis和Emily开启了Office连线，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电话。

“Dennis，是我，没想到吧？”Emily一等Dennis拿起话筒就说。

“怎么刚才还有什么没说完？”他们刚从湾仔电车站分手不久，Dennis手中一份File才看一半就收到来电。

“我这不还没开始忙吗，跟你砍两句，才来还没接的上，老板还不知怎派活呢。”

“还是你幸福，人家照顾女生，我们可得好好表现，别让人家不拿我们当回事。”他们前几届的Trainee很多都是在Office里Copy来Copy去给人打下手，学不到东西，被人诟病。

“你这么聪明还这么努力，谁会看低你？”Emily有心跟他聊，先探探他的底。

“我倒希望长得靓能当饭吃，哈哈！”

“欸，你确实与众不同。”

“就不是人见人爱。”

“那可不行，都给人爱了谁还有机会。”Emily语气轻柔，“你就像我表妹，二十好几了还没谈恋爱，不是长得不好，是没碰到合适的人，有才的人让人琢磨不透。”

“噢，听来很凄情，一辈子上哪能碰上合适的？有合适你也等不到。怎么，你还不满意？”Dennis突然想到自己的表妹，时空倒错。

“你看你，咄咄逼人，老叫人放不下。”Emily没容他想接着说下去。

“我都早放下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Dennis越听她音调越像怀春少女。“哦，对了，这是在香港，我怎么忘了！”

“你忘啥啦，我出了北京城啥都想不起来，就觉得校园青春重又开启，美好明天已经踩在脚下。”

“难得你心态这么好，我以为摸爬滚打几年，都已灰头土脸，还什么理想、明天的！你不是想重回过去吧？”

“你就以为自己一人独清众人皆浊，全不把人当回事，还不正眼瞧人。”Emily已看穿连线之人，“我回哪儿能回到过去？是在这个新地方开始！”

“这你也看得出来？”Dennis貌似昏昏蒙蒙，“怎么你我都在想重新开始？”

“我是谁、你是谁啊？！”

来港半个月，Dennis写了好几封信去大陆，告知自己安顿的情况，有老同事、有家人、有朋友。可到目前为止还没收到他们的回信或电话，航空信看来不是坐飞机，也不是坐火车，是不是坐船慢慢飘上去的？等得时间越长越难让人沉得住气，感觉自己出了海就失联。

终于等来第一个电话，是灵儿从北京打过来的，Dennis一阵激动，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因为此刻客厅有人，不方便多说，只能听灵儿说。她先抱怨为什么他信来得那么晚，一点消息没有。他调侃说一张纸要漂洋过海，靠风吹走得慢。

“你别掉到花花世界里，找不着东南西北。”灵儿责之心切。

“我们真找不到北，出门就懵，”Dennis调侃有加，“十几个人，挤上下铺，要不你也来试试？”

“逗你呢，那么一个小岛，那么一个小屋子，你们受得了吗？”

“有你在就受不了，没你在受不了也得受，练得出守身如玉的功夫。”

“哈哈，你童子功一早就被人废了，还练得成吗？”

“等你来了就知道！”

“我总觉得对不起你，这么长时间，也没能为你做什么。”灵儿没说两句，话语竟然哽咽，她知道Dennis的难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到香港Training。

“别这样啊，不都挺好的吗。你就当我在港岛坐监，一年半载很快熬过去！”

“你受得了，我受不了！”

Dennis又开始怜香惜玉，他来香港前问过灵儿的意见。当时他犹豫不决，天朝已然热火朝天，如果离开这么长时间，恐怕回去机会已被人抢跑。灵儿说，以前的机会肯定要失去一些，以后的机会只会更好。香港吸引力不大，但很多方面跟欧美很接近，也值得一去。上面已到水深火热境地，混乱的环境和人际关系再下去会出问题，转机尚需时日，不如出来看看再说。

“我不在，你把我忘了吧？”Dennis反问。

“那是你，哪天我受不了就飞过来，反正香港也不远。”她的话让Dennis释然，可他此刻不知灵儿说对不起他的话从何而来。

“好啊，等你过来，我带你到处转转，这里好玩地方很多。游海水地方就好多，一边大海沙滩，一边高楼大山，绝美。”Dennis转换话题。

“是不是老外很多啊，洋妞也多啊？他们都喜欢晒太阳。”

“那是，多了去，你要不来都给人占先。我还没下水就晒爆皮了。”

“你要晒黑了我就不要你了！”

“好啊，你不要我啊，要我的人多了去！”

放下电话，他依旧若有所失。屋里的热闹唤不起他的热情，已婚的未婚的挤在一起坐监，放肆却甚于学生宿舍。男舍女闺不似大杂院却似便利店，要吵要闹样样都有，激素像饮料随买随卖，这屋的灌饱，那屋尚未够劲。楼上的几位隔得远兴头更足，他们寻味儿而来，天天下楼串门，自然去女闺多于男舍。

“隔壁没老王，楼上却有老黄。”剀弟说。

“你不也经常过去吗，老黄没有还有小黄，不过去睡不着。”Johnson说。

Dennis屋的厕所正对着Emily她们的厨房，隔着窗户常传出她们哪个人高嗓音的歌声。为了透气，他们也只能把窗户开一条小缝。Dennis房间的窗户也正对着女生的一间窗户，还好对方每周轮换，偶尔瞥见不同的人影。小妈加小妹，阿姨加大妈的调调，一阵高音一阵低音，一阵吵闹一阵安静。她们激素高在嘴里，从嘴里往外喷，他们激素高在裤裆里，从裤裆里往外喷。

周末三个宿舍聚餐，主场在女生屋里，比试包饺子的手艺，一屋一种馅儿，女生白菜、男生韭菜和芹菜。这次老黄他们宿舍成主力，他们屋里男人最多。怕人多不够吃，除了包饺子，女生还买了一大堆熟菜和啤酒饮料。大家一起动手洗菜剁馅，老黄说他买面粉来擀皮，Emily说算了吧，别露这一手，太麻烦，就你一双手会擀皮，累断了没人接。

Emily还叫上她北京来的一闺蜜，Dennis喊Eve也过来凑热闹。闺房实在太小，五百呎天地，十几个人简直挪不开步，还得把三个宿舍的折叠座椅全部搬到一起才够用，坐一圈人都得背靠墙。

这么挤着吃热闹，说话不费劲，Lydia说。

Dennis这屋属他拌饺子馅在行，洗好的韭菜切了又剁，挤出多余水分，肥瘦相配的猪肉已在街市绞成肉泥，其他葱姜蒜、海米、香菇、鸡蛋什么的小配料由Dennis一起备好混入大盆中搅拌，最后由老黄品定味道。

“不错，Dennis小子有两下子。”老黄开始总以为俊男都中看不中用，这回不得不佩服，感觉自己不能倚老卖老。

“我们想帮忙都插不上手。”Simon说。

“我连给你们打下手都不配啊。”Lydia跑过来看。

“你做的饭菜根本不能吃，甭说了。”Dennis说。本来说好轮流做饭，没过几天变成只有Emily一个大厨了，要是她不在，女生宿舍就没饭吃。

“您就别当这么多人面损我吧，我这脸往哪儿搁啊。”

“还是Emily姐能干！”Eve也过来帮忙，Dennis只能让她洗洗涮涮。

拌馅有讲究，饺子皮现成的不用操心，一番忙叨，三大盆馅端上来，于是大家都聚到桌边开始包。卖相看着参差不齐，只要不破，吃起来也差不多。Emily更用心，特地买了专用钳子挤了蒜蓉，拌入醋，加上糖，然后伸出食指蘸了一下塞到嘴里吮吮。

“我负责下锅煮，这我拿手，不烂不破。”Casey说，等大家包的凑够一锅她就端过去。这头还没包完，那头已经出来两锅。Dennis真怕自己手艺最后毁在Casey手里，赶紧叮嘱开锅浇三遍冷水的常识。还好，他尝了一个，老黄包的最饱满老道，Emily也不错，Lydia和Johnson的馅包少了，样子不够挺。第二锅还没捞上来就发现有破的。Emily说坏了，她们的白菜馅水分没挤干，有不少饺子破了相。好在Dennis和老黄拌馅的饺子个个饱满，卖相老好。

“不好意思各位，我今天菜多肉少，用他们的‘斤’没搞准，手没力气，水没挤干，还有点咸。”Emily伸手到盘子里抓出一个饱满的在手上来回掂了两下就塞到嘴里，“我就喜欢手抓，大家别介意。饺子破了汤有味，多喝点饺子汤，喝水也行，啊，各位同学，都别看着，开吃！”

“这么吃过瘾，怎么我就下不了手。”Dennis说。

“你手太生，要不就太嫩。”老黄说。

“我现在真搞不清楚这里的斤两，一斤一大堆，我打电话回去跟老婆说都说不清楚是便宜还是贵。”Simon说。

“你上菜场还得带个计算器。”Johnson说。

“你们不懂，我们广东人都习惯了，一点不奇怪。”Elise说。

“你们提前 ‘一锅二制’是吧，天朝怎么就把你们统漏了。”Lydia说。

“今天不光二种斤两，还三种饺呢。”Elise说。

“还行，味道很不错，以后更有数。”老黄说。

“这吃法好，手抓饺子，我也来一个。”那边剀弟不甘示弱。

“给你们介绍下，这我闺蜜林梅，我们那儿三朵花之一啊，我们两一上班就在一起。我到香港当Trainee，她非另找机会也跟过来。”Emily这会儿忙着把林梅迎进门，向大家隆重推出。

“来给你做伴的，顺便旅游。”

“没准是寻香而来的吧？”有人说。

“这谁啊，说话这么刺儿！”

“香港的香！”

“Emily你不也是三大美女之一吗？”又有人说。

“我算了，四大都谈不上。”

“她是我们那儿的神女。”林梅接话道。

“得了吧，也就一女神经！”Emily自嘲自讽道。

“一窝美女也要吵架！”

“比男人打架更厉害！”

每个人面前摆了啤酒和饮料，还有几碟港式烧鹅和白切鸡。另外就有Emily拿手的色拉，今天她拌的是地中海风味，有人已等不及偷吃，说话间已被吃光。等她自己要吃时，只好端起大盘添剩下的汤汁，接着继续她的手抓式。

“这动作没法学，手抓舌舔啊！一样都不放过！”看得人惊心动魄。

看着满屋子人，Dennis不经意看一眼林梅，然后又看了一眼Eve。美女是比较出来的，美人不用瞧，美女不经看。他最近注意力放在办公室隔壁组的Rosy身上。她的眼神老是牵着他的神经，他怀疑自己到一个陌生地方是不是都要找个精神寄托，在人堆里都能分辨出哪一个最入眼，然后把她当作假想敌，怎么样跟她搭话，怎么样让她注意到他，怎么样约她，直至怎么样牵手她，怎么样陷入热恋。新晨大厦14E里有吗？Lydia？Casey？Emily？Elise？还有安妮？还有谁？再放大到整个14层，Eve是么？还有，林梅是么？那边的多美中心呢？

起初Office里的女孩进进出出，Dennis还没来得及熟悉就不见了，所以她看谁都一样。当他几次与Rosy擦肩而过时，她灵动的目光挑动到他，似有话要说。这个不会说普通话的纯香港女孩，与上海人很不一样，介于藩国和母国之间的味道。这里几辈子都是本土原住民的极少，数到爷爷辈的一定都是大陆来的，她是这少数族群之一。

掉到多美女生堆里，只能怪两个老板，Dennis很费眼神。那个Dolly太猫女，桌上总有一个凯蒂猫什么的摆设，还老学猫叫，举止老成，像个大姐甚至大妈。Freda扮相男孩样自以为是，Jessica规规矩矩，姿态矜持温顺。Agnes比较善解人意，大方得像个男孩儿。大家一起Lunch时，她坐在他边上，全用普通话跟他说些公司情况和香港的习俗，搞得大家以为他们俩很亲近。

也许新奇阶段还没过去，无论对大陆来的成熟男人，还是对香港稚气满满的小妹，气味尚未互相参透，过早碰撞可能适得其反。他有什么企图？要是给人留下这种印象就糟了。

Dennis想什么时候能约Agnes吃饭，这太简单了吧。既然她要走，也尽一下地主之谊。他到香港这么长时间还没单独约人吃饭，这也是必修的一课，就从Agnes开始吧。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吃中餐的地方都太吵闹，每次大家Share时太吵，跟Agnes说话很费劲。他中午出去逛的时候发现太古广场的上面有个吃西餐的地方还可以，她一直想着适当时机跟她说。

令他意外的是，就在他开口前，Agnes竟先邀请他一起吃饭，他受宠若惊，毕竟这是第一次同香港人一起吃饭，而且还是女生。中午只有一个小时时间，香港人都充分利用起来，既吃饭又交流，当然不够拍拖，而晚上则做OT，打份业余的工，或到图书馆做功课。

“来了几天对香港印象如何？”Agnes像个老朋友，面带微笑问道。

“我发现大家都很努力，低头做事很认真，说话走路很快，效率高。”Dennis尽可能表达出自己的体会。

“也很闷，是不是？没人关心自己以外的事情。”她替他说出没讲出来的话。

“还好吧，我们不可能一天到晚关心世界大事，看看新闻就可以了。”Dennis顾左右而言他。

“可你知道很多人新闻都不看的，只知道打机，还有缺乏温情。”Agnes也顺口说。

“没什么不好，他们都挺单纯的。女孩单纯做事情，男孩单纯一心去玩，不要有太多想法或幻想，心不要太大就行。不像我们总觉得要做多大事情。”他欲擒故纵。

“我也见过不少国内人，好像有你说的这个感觉。我觉得也挺好的啊，反倒香港的男孩子眼光看不到那么远，在这么个小岛上见到全世界的人，吃到全世界的美食，可以飞到全世界去玩，就以为已坐拥全世界。”她比别的女孩更有心得，以轻松的口吻聊深刻的事情，与Dennis很契合。

“哎呀，难怪香港女孩难找老公呢，有了还要离。是你们太能干，把他们逼走的吧？”他在发挥自己想象。

“也许吧，男孩容易自卑，又不是一出道都能攻楼，所以香港女孩很多都单着。”她没说她自己。

“好伤心啊，调子放低点不就行吗，要么你们也得出去找。”他记得《穿KENZO的女人》里的情节。

“可能我们都缺乏浪漫情怀吧，现实逼得自己得更努力。”到底是中文大学毕业的，比二流院校的学生多了些怡情的洞彻。

“比男孩还要努力，是吧。我经常看到公司里女生个个气色不好，大学一毕业出来忙工作，还要忙考试，忙转工，就是不忙男朋友。”

“也没有啦，还是要看缘分吗。”

几句试探性的问话，不敢说得太过。他从书中隐约感知一二，香港繁荣之中成长的一代剩女已经出炉，正在炉火纯青阶段，难道下一代也正在孕育？亦或是那本书中钱玛丽的自我矫情？

“哦，你们也讲缘分。反正不着急，年轻的时候不要太早套上枷锁。我有个朋友，也是你们香港人，结了婚又怎么样，还在寻找自己的目标。”Dennis不自觉想到了Eve。

“时间长了你会了解更多，你才开始。”她让他觉得自己是刚闯入伊甸园的外人。

“香港很有意思的地方，与我们原来的印象不同，天地鬼神什么都有。”他想当然以为的香港原来只是影视剧中的假象。

“看得越多你就越明白。”Agnes似乎不想在男女问题上说太多。

“我现在跟她们沟通还很成问题，不像跟你说得这么顺畅。”

“我想有半年左右时间你很行了。”

“半年？好漫长，我等不及啦！”

 两人返回下到底层的扶梯时，Dennis看到隔壁电梯上Rosy挽着Elaine也往回走，她们两个最要好，几乎天天一起吃午饭。Rosy目光正好转过来，与Dennis相视一笑。

Agnes临走那天Dennis没有参加聚餐，下午吃了她请的下午茶，临走时她留了电话，并告诉Dennis再约。

“告诉大伙，我包了两个带硬币的饺子，看今儿个谁有福气中彩！”Emily说。

“欸呦，你不早说，这要蹦掉牙啊！”安妮先叫起来，给她一说，大家第一口下去都抿嘴不咬，看得Emily摇头不止。

“听说你们有睡不着的故事，是吧？”那边老黄又说。

“连你都知道了，今天等你来一段。”Emily说。

“咱们每人讲个故事吧，不讲的罚酒，”小黄建议。

“哎呀，我不会讲，酒也不能喝，怎么办？”Casey说。

“那就跳舞，秀秀你的肉肉”，Emily调侃道。她们几个就数Casey前面最突出，屋里有人嫉妒。

“总得有人开个头啊。”

“我突然想起租我们房子的老廖，那个腻味啊。这又不是他自己家的房子，你说房租给我们低点有什么不好，我们都打工，挣点钱回去还干嘛呢。”Emily时常以夸张口吻说人，“你们说他怎么着，两眼没反应看着我，还好我带来点北京特产，贿赂贿赂他。老广的样子还是蛮可爱的！”

什么特产？大家好奇。

“咳，也就果脯和冰糖葫芦，再加点挤眉弄眼什么的。”

“这也能贿赂人？”

“你们想哪去了，为这点房租你还要怎么送什么大礼？跟他说说好话，知道我们都不容易。他老先生当年偷渡过来的，现在混得人模狗样。我下次再请他吃个饭，搞点眉来眼去什么的，就差不多成了，低代价，高效率，多好。他官不大，但是现管的啊，你们就请好吧！到时候别忘了感谢我就成。”

“该谁啦，坤哥，困哥，你来一段，”Emily冲坤哥说，她又要抓他出场。

“让老黄来吧，我不行，吃饺子还行。”

“你怎么不行啊，你不能不行，这话你老婆听见怎么能行！”

“你们就别作弄我们坤哥了，人家广东话比我们行。”还是老黄仗义，“我呢也没啥可说的，这里就数我年纪最大，你们都还年轻。我老婆当初劝我都快五十还跑这儿混什么，怎么也拼不过年轻人。可我想这辈子也没再多机会，不出来看看咋行。”

“您老最行，话说的比我们踏实。也给你儿子做个榜样，别把你看低了。”

“讲点咱们东北的事吧，我小时候听我老爷说过，那会儿东北深山老林多，出门都要小心黑瞎子。如果你在林子里走突然肩膀被按住千万别回头，你一回头它就舔你脑门，你脸皮就没了。熊瞎子喜欢拿屁股‘坐’被逮着的人，要想活最好办法就是装死别动，它以为你死了就不坐了。还一个办法就是摸它的蛋蛋，一摸它就痒痒不动，你再拿跟绳子拴住蛋蛋，另一头栓在旁边树上，然后赶紧跑。它要追你就有好戏看。”老黄稍一停顿，发觉不对，“各位别看我，我站着没坐。”

“这段子有点荤，又是舔又是坐的，太虐了。那要碰到只母熊怎么办？老黄。”Emily反应快，立刻诱发拐点。

大家突然爆笑，说完得意的老黄，一脸茫然地傻笑。

“Dennis，大靓仔，说一段吧？”Emily真怕Dennis不给面子，还好在这种场合他还是肯捧场。

“我来说段办公室的故事。”

“不会是你们多美的段子吧？我喜欢！”

“没你的八卦，比那个要尿得多，”Dennis“我们那有个小妹JoeJoe，属于公司做慈善照顾来的，平常也看不出什么大毛病。她最近看上了一个才来的小男生Andy，头一个礼拜每天都等他下班，她就跟在后面。那次他趁人家没注意溜进商场，以为JoeJoe走了，哪想到一出门JoeJoe就跟上来。她说我不打扰你，你走你的，我跟我的。要死！现在每天我们要轮流护送Andy回家，小尾巴甩不掉，你们说怎么办？”

“不好办，坐也不行，跑也不是。”

“这事有的搞，好玩的还在后头。”

“你还替人想办法，我还以为那个JoeJoe追你呢，太傻。还没练成段子，不行。那谁，林梅，美女，该你来一段。”Emily想给林梅表现机会。

“听大家说吧，我还没想好。”

“小胡小沙，别不光顾吃，要不Casey，”Emily看Casey在一旁不吭声，“你孩子都两岁了有啥不好意思。要不Eve，不行，你离开北京太久了，不了解行情，先听听提提神。Johnson，也不行，太嫩。还是大姑娘来吧，林梅，瞧你的啊。”

“我想想，来个现实版的，绝无虚构。最近清水湾不是发现几次鲨鱼吗，新闻上也说过，还有人受伤。我有时跟人去游泳，那天我给老公打电话，他还担心呢。我说没事，那么多人，鲨鱼不会光看上我。他说鲨鱼喜欢人腿，我说大不了送条腿给鲨鱼，你瞧他怎么说，你要少一条腿啊，那另一条腿我也不要了！”

“你哪个老公啊？哪条腿啊？哈哈！”Emily又爆狂笑，“美女遇上鲨，美腿当诱饵，那是公鲨还是母鲨呀？”

“又来了，保不准是公鲨，要么怎么没事！”

“这饺子还吃不吃啊，改吃人算了。”

“不吃人，只吃腿，还是鲨鱼腿！”

“什么时候鲨鱼都长美人腿了！”

“没事，下次游泳多找几个人陪你去就成。那谁Dennis啊，Johnson啊，Simon啊，都行。”坤哥说。

“我们只要一条腿就够了，半条腿也行！”

“别着，那还不如让公鲨鱼陪游呢！你们男的伺候母鲨去吧。”

说了半天，Emily睡前的段子一个没讲，他说那是女生专场，闺房独享，吊足人的胃口。

“吃了半天怎么没人吭声吃到硬币啊？”Emily说。

“要么咯着牙，要么听入迷忘了。”

那边Lydia和剀弟才说吃到硬币。

“那好，你们两负责洗碗！”Emily总结。

林梅早听Emily说过她们几个屋的帅男，说得她心痒痒，好奇心递增，一直等Emily安排过来看看，尽管此刻正有个港男缠身。京味吃腻了换港味，港味腻味了再换什么味？“那你咋不换个鬼佬呢？别太招摇啊妹子！”Emily嫉妒没林梅那个身材，年纪又比她小，要婚不婚，天天光着个大腿扮少女相，看着让人吃不消，想干嘛啊。以为香港花花世界，来了一看，还不如大陆激情似火春风遍地。她那个Part Time男朋友是她老板的朋友，一起吃饭后就常约她出去。好像跨了个海，男人女人更如鱼得水，个个都像熊瞎子，见人都想“坐（做）”。逃出帝都，又沐雨露，感觉到香港度假，Emily除了爱护没法嫉妒。这些Dennis认为的“破事”都是他从Emily嘴里略知的一二，从未深究。

Dennis既不像成熟又不像城府，Johnson大男孩无心无口，Simon深思熟虑，阿坤大大咧咧，剀弟倒是个清纯的小老弟，老黄老练、事故。这是林梅饺子宴上得出的印象，只是她看到那个澳洲回来的香港北京人Eve不太入心，不知什么原因。

Eve还没搞明白这帮大陆仔、北方妹跑到香港干什么，不会是来抢饭碗的吧。她随家人港漂过来，又跟老公南飘澳洲再回归。大陆过来的烂仔烂妹见得多，世风不古，只有香港这里还保留了些传统遗风，看看他们都怎么折腾，“坐”不死就“作”死吧！

她跟Dennis都在湾仔上班，前两天“认识”以后才知道，“中午一起吃饭啊”，他们不约而同说道，Dennis正愁找不到讲国语的同源人搭伴吃Lunch，总不能天天泡在修顿球场看风景。

杯盘已尽，空空如也，一高兴大家都吃多了，几个人说出去走走，看看夜景，顺便送下林梅。她住在沙田那边，要做地铁。Emily拉上Dennis和Johnson一起，林梅从Emily那儿借了本书，什么秘闻之类，没看到那本《穿KENZO的女人》，这本书不知转到什么地方去了。大陆不能出版的书，大家看得最来劲，什么秘闻实录、什么真相大白、什么拍案大起底，比武侠还解闷，就差手抄本。

Dennis以为，此刻北京女人不会像书里的那些香港女人那么矫情，两者之间交错过一个年代，这个差距可能再过若干时日才能弥合。命里无他，只见当下。

Dennis和Johnson，还有Emily和林梅下了电梯，从后门UG出了新晨大厦，由文贤西街进入文贤东街到永乐街，再从摩利臣街翻过干诺道到信德中心。拐了几条马路，上了干诺道天桥一直向到中环码头走。

一路上Dennis和Johnson跟在Emily她们后面走，看到林梅穿着齐大腿根的短裤，Emily则是连衣长裙，遮着腰身和腿，若隐若现。除了大长腿，还有翘臀。不错啊，Johnson侧身附耳对Dennis说，不能让鲨鱼抢先了老兄。你啃得动吗？老弟，Dennis拍了他一下。

“给我张大嘴和一副好牙，肯定没问题！”两个人一路耻笑不停。

Emily很喜欢坐天星小轮过海，宁愿不坐地铁。这点和Dennis很像，他是因为黄浦江轮渡的缘故。他听爸爸说那时她妈妈在浦东上班，他爸爸每天都到码头迎送。谈恋爱时这样，结婚以后还继续接送，直到他的出生。如今他没机会体验父母的情怀，越来越多的大桥和隧道反而阻断了过往的情思。香江两岸更有韵味，海水泛起的咸味没有黄浦江污浊的土腥气。

Emily说她读过一本理查德·梅森写的《苏丝黄的世界》，那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港岛的岸线还在六国饭店附近。男主就在往返于九龙和港岛的小轮上艳遇女主。怪不得Emily每次都拖着人坐小轮，还不如自己坐，说不定想来一番遭遇呢。三十年过去了，几多轮回哪堪回味，Dennis暗自好笑。

也许她的情怀他不懂，他更不知道那部小说描写的是怎样的爱情故事，直到后来又被改编成舞台剧，1960年被拍成了电影。男主角由威廉·荷顿主演，女主角由中英混血的关南施主演，她成了第一位在好莱坞成名的亚洲女演员。而她饰演的苏丝黄则是来自上海的一个所谓的舞女，实际上是在酒吧舞厅向英美水手兜生意的妓女。那个英国鬼佬作家在香港花街柳巷体验了一把生活，编出这么一套炫情的故事。

时空远隔，情节煽惑，爱情亦幻亦真，还因那舞女来自上海，Dennis隐隐感觉到五味杂陈。

黄浦江和香江水色不同，更多印象来自更为久远的上海滩演绎的影视文艺场景，打打杀杀恩恩怨怨一脉相承，百余年繁华相替。他还不知道，上海人与北京人和香港人有很深的过节，以前听说过一些，难道前代的纠葛还在延续吗？

他们上班连线从一开始隔三差五，但现在三两天，紧接着近乎天天讲电话。Office连线讲的是什么事？倾的是哪番情？Emily电话里的声音完全不似聚餐时的放肆，也不是夜半八卦的诡秘神经，细声细气，不像十八最多也就是二十的细妹，字字玑珠，句句回甘，听得Dennis欲罢不能。如果他们能倒退到二十以前，豆蔻梢头定能绽放出绚丽无比烟花——直冲云霄！

此刻，小轮泛起海水拍打船舷，几十年光阴过去，除了岸线的延伸，小轮和码头似乎保留原貌都没变，轮机的轰鸣声和浪涌拍岸声直冲胸腔，维多利亚港两岸灯光璀璨，混合着人声，各色目光交织纵横，勾引渡客的欲望。

“天星码头上岸，漫步到文化中心海滨栈桥，从尖沙咀望向港岛，海边向山顶节节而升的高楼为太平山穿上了衣裾，又似佛塔的莲花宝座拱卫这座藏宝纳福之山，财富、美景共乘圣意，仙意迢迢。走上人声如浪、星光熠熠的大道，沐浴海风和万顷灯光。同在他乡为异客，此情此景撩人心扉。从山顶向下望犹如人间仙境，而从这里望太平山，更似天宫玉阙。”

Dennis开始时不时在一个旧本子上记录来港的感想。

林梅和Dennis落在后面，看着Emily和Johnson背影，互相试探话题。

“你喜欢香港吗？”Dennis随意问林梅。

“喜欢香港更胜于北京。”林梅情不自禁。

“我也有同感，我生活的地方都会爱上，有无数理由。”

“也可以什么理由都没有，对不对？”

“太对了。”Dennis惊异于林梅的穿透力，她比Emily更感性，整个形体在说话，气场冲击灵窍，语句不多，却能通达感应。Emily语言能力一流，分析、刻画、叙述细致入微，时而让人感觉咄咄逼人。Eve的眼睛胜过语言，使你更愿意盯着她，看着她，忘记她在说什么，以至于原谅她说了没做到。

“Emily说你不太搭理人，是吗？”林梅问道。

“哦？这话她也跟你说，她是不是一直说‘Dennis很自恋’呢，是吗？我有时不愿意搭理人，那是人家一厢情愿或Emily一厢情愿。” 初次见面不愿聊得太过，他本来还想说Emily以为聊得来就一定聊成朋友，朋友老在一起溜达吃饭就能修得情意绵绵。

“我也不太搭理不喜欢的人，不想跟人腻味，蛮好的。”

“有人适合做朋友，有人适合做情人，更多人什么都不适合。”Dennis笑道。

“那就做个熟人呗，挺好。”林梅也开心地笑了。

Dennis侧脸望向对岸的高楼，撇见林梅眼帘滴翠面容柔和，他突然涌起牵手她漫步香江的冲动，好像那双无行之手已经十指相扣。

她也在等待他什么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