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无事，五月伊始，师父突然传唤，要我下山。师父定下三条戒律：一不得化缘，二不得算命，三不得还俗。
我问师父何故下山，师父说，下了山就知道何故。
我的师父是个奇人，他的话总是高深莫测，他曾经手拈梨花，对众弟子嫣然一笑，弟子当中，只有我和法牛师兄跟着笑。师父问法牛为何发笑，法牛说，师父是在效仿拈花一笑。师父摇摇头，转而问我笑什么，我说师父拈花的样子真是风骚！挨了师父一戒尺，师父说，他对梨花过敏，让我们把花都给摘了……
拜别师父，回僧舍收拾行李，然而行李却准备好了，都摆在桌上。我一转身，看见白素藏身门外，风一起，几缕黑发飘动。
我背上行囊出门，白素转而藏到屋后，影子落在青石板上，瑟瑟缩缩。我说：你快走，我法力很高强的，收了你啊！
话出口，觉得语气重了，毕竟朝夕相伴，不该这样，于是很温柔地又说了两遍。
经过僧舍门前老榕树，突然听到头顶有人惨叫一声，我差点吓死，手结金刚网印，口念真言双掌推出，将一个人束缚在法网内，倒挂在树上。走近一看，是法牛师兄。
我说：师兄你在树上干吗？
法牛说：你先放我下来。
我再念真言，法网消散，师兄跌下树，我赶紧扶起。我说：师兄刚才一吼，如雷贯耳，难道是少林狮子吼？
法牛说：寺里那只打鸣公鸡死了，我代替它在这儿打鸣。
我说：哦……
法牛站起来，拍拍身上鸡屎，看到我挎着行囊，于是说：哈，你被逐出寺院了？
我说：你倒是想，师父要我下山。
法牛说：下山干吗？
我说：我也不知道，正好，师兄你陪我走一趟吧。
法牛说：师父允许吗？
我说：师父不知道。
法牛说：那好，走吧。
走到寺前山路，我一跃跳上法牛后背，法牛问我干吗，我说你不是会轻功吗，难道要我一步一步走啊！
法牛说：背着你，我会累死的。
我说：那你就抱着我吧。
法牛说：抱着你，飞得比走还慢。
我说：要不你教我轻功吧。
法牛说：轻功要从小练起，你不行了，不过有师父教你法印，学会了，别说飞奔，飞天都行！
我说：懂了。
于是，我们一步一石阶，口里说着佛，眼里看着花，慢悠悠往山下去了。
山下城镇，半水，半城，杏花烟雨，市列珠玑。
我和法牛师兄下了山，城里到处闲逛，逛着逛着，误闯菜市，一路上杀鸡杀鱼，鲜血淋漓。我和师兄赶紧原路返回，突然迎面撞上一条赤蛇，吓得我瘫坐地上。一个老头手里拿条蛇，说：小师傅，买条蛇放生吧。
法牛扶我起来，说：你天天见着白蛇，怎么还怕蛇了？
我挠挠头，没话说。
卖蛇老头说：你们不买，我就杀蛇取胆了哦！发发慈悲吧！发发慈悲吧！
这时，路上行人围拢过来，老头呵呵冷笑，从腰间取下剪刀，摸着蛇腹找到蛇胆位置，用指尖捏住，说：买吗？
我看看法牛师兄，他双手合十，口里默诵佛经。这时，老头突然下手，取出活胆生吞，而后将死蛇扔到地上，走了。路人纷纷说我们没天良，说完也散了。
我看着地上死去的赤蛇，心中凄然，于是盘腿坐下，为它念诵往生咒。法牛说：你这人真奇怪，刚才还怕蛇，现在又怜惜什么呢？
我说：是啊，有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正念着咒，突然有个少年从面前跑过，抓了蛇就跑。我起身就追，法牛说算了算了，不过具是枯骨而已了。我说咒还没念完，好歹超度了它呀。法牛点头说，好，追！
少年虽然步子不大，但身材娇小，钻裤裆，爬狗洞，一会儿把我们甩开一大截。法牛抓着我的肩，施展轻功，踩着路人脑袋飞来飞去，下边的人都拿鸡蛋扔我们，我赶紧扔回去，说我们不化缘。飞到一座破旧宅院，我一把抓住少年的衣裳，说：你好大胆，敢抢我的蛇！
少年说：都死了，怕什么。
我说：你就不怕我啊！
少年说：我娘快饿死了，家里没钱买米，想给她煮一点蛇羹吃。
我松了手，说：你还算有孝心，但我还没超度这条蛇，等我超度了，随你怎样。
少年说：那你把我娘一起超度了吧。
我说：你怎么咒你娘！
少年说：等你念完经，我娘已经饿死了。
我汗然，说：你拿走吧……
少年刚走，我叫住他，说我还有些干粮，打开了包袱，猛然看见白蛇盘卧在内。少年大喜，说：哇，可以煮一大锅了！
我说：休想！
我把冷饼递给少年，然后挥挥手赶他走了。法牛睁大眼，看了半天，说：这就是寺里那条灵蛇？
我说：也不是那么灵。
法牛咂咂嘴，说：皎若云间月，白似……白似……白毛浮绿水！总之，真是好看！
我擦把汗，说：还有更好看的时候呢。
法牛说：啥？
我说：没什么，没什么……
我把衣袖拉开，对白蛇说：进来。
她扭头。
我说：这里不是金山寺，被人捉到，你就成蛇羹了。
她犹豫一下，钻入袖中。
我和师兄站在院子里，看这破房子墙也塌了，屋顶也没瓦了，于是就地找材料修补。我想，师父叫我下山，一定是为了广结善缘，日后好接掌金山寺，总不能是嫌我话多，想清静几天吧。
我刚要爬上屋顶，那少年又跑出来，抓着我的衣襟，说：和尚，和尚！
我说：叫大师。
他说：和尚，我娘不见了！
我和师兄立刻进到房里，屋子中间火炉还烧着，除了这个火炉，家里没一样看得上的家具，椅子散架，瓢漏水，棉絮发黄……
少年指着床说：我娘刚才就躺在这儿！
屋子只有巴掌那么大，一眼就看完，我怕找漏了，还特意看一眼米缸，他娘确实不见了。我说：也许上茅房去了，你等等。
少年说：我娘病得都不能下地了，怎会去茅房！
我说：也对，你娘应该是用了夜壶，现在倒夜壶去了。
少年斜眼看我，我说：你这小鬼，怨念还挺大！
这时，白蛇似乎嗅到什么，从我袖中蹿出，爬到床后。我们跟过去，见地上有洞，水缸大小，洞口有血迹，还未干。
少年说：妖……我娘被妖吃了！
我看看他的脸，说：但你一点儿也不伤心。
少年说：我五岁死了爹，六岁娘亲染病，七岁被人家当贼吊在树上三天三夜，我什么没经历过，早已不会哭了。
我无语……
这时，白蛇忽然往洞里钻，我一脚踩住她尾巴，说：捉妖，我来。
我盘腿而坐，摆触地降魔印，口念真言，半晌，没感觉哪里有妖异。法牛师兄突然“哎呀”一声，我才回过头，莫名挨了一棒，失去知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