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说再见的时候都能感到2009年初秋的夕阳从一个巷子口朝我眺望。
那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班主任老师没像往常一样走上讲台拿出课本,而是让我的同桌,一个有些少年老成的胖男孩走了上去。老师告诉我们他要和父母一起离开这个城市到远方去生活,这节课就当作一场送别会。那个男孩走了上去和全班同学告别,他当时说了很多话,但那些话都飘散在那年的秋风里了,只有一句“我们这一班人分开之后,很多人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悲伤让座位上的我忍不住低下头去潸然泪下,大概是泪水沾湿了话语,风吹不动它,于是它就长久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那天下午我和他散着步离开了学校,学校门口的巷子里夕阳斑驳,人影散乱,空气里飘荡着糖炒栗子的香甜气息,两个孩子无言地走到了巷子口。
他忽然问我:“你真的从心底里认我这个朋友吗?”
“当然,我以后一定会去你那儿找你玩儿的!”说完我挥了挥手,和他说了再见。这就是我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这句话轻飘飘的,但是说出口的一瞬间我第一次感受到再见这个词中山长水远的重量。我背着那重量跺着脚离开,仿佛想在坚硬的柏油路面上刻下点什么痕迹似的。我没有回头,但我总感觉他站在巷子口灿烂的夕照里久久地看着我的背影。
当一个小孩刚刚和这个世界相遇的时候,一切都像试卷上的题目一样带着未知的谜底,需要认认真真地将它们解读出来,告别也一样。后来毕业前夕,班里纷纷扬扬飘着一张张纪念册的活页,每天放学都能收到一小摞带回家,想做家庭作业一样慢慢地填。填上自己联系方式,填上兴趣爱好,填上自己的梦想。每一张活页纸都像那年秋天校门巷口飘洒的夕阳。孩子们对待离别总是特别小心,即使未来还在同一个学校,还在同一个城市也会执着地认为长大了就彼此找不到了。毕业那天我在教室里逗留了好一会儿,直到阴影在教学楼的楼道里渐渐生长出来。走出教室的时候,和我一起离开的班长回头看了看,说:“以后大概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呢。”话音落下,昏暗的楼道里泛起一种源于未来的苍凉。
小孩子说的话看起来似乎都有些言过其实,未经沧桑的嗓音好像总喜欢学着大人的模样去谈论永远。孩子们其实对于那个“远”字并没有什么概念,总觉得远方就是一场时间里的捉迷藏,它就隐藏在未来的某个角落里等着我们去发现它。但很多年以后回头看去,却发现小孩子也许对世界的认知不那么理性,但他们纤细的内心所感受到的对于离别的痛感和沉重却是无比真实的。当年挥手告别的人很多都的的确确都渐渐走散在命运的分岔路口,再也不会相见,当年所谓再见的约定,其实大多数直到今天都没有兑现过,当年看不见的远方,到了今天依然是陌生的土地。未经世事的孩子还保有一份纯真的敏感,能够预感到再见有多难。
反倒是长大以后很多东西就渐渐地麻木了,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热泪盈眶,反而有时候觉得原来那种郑重其事的告别显得有些孩子气。但是当年的孩子却未必幼稚,反而长大了的人们有时候甚至更加天真,傻傻地用一种虚无缥缈的希望自我安慰,总觉得一切都可以等。
“等以后有空了……“
“等以后有钱了……“
“等以后退休了……“
“等以后……“
总之就是一句话,来日方长。但是,来日真的方长吗?也许有的人在转角处话别过后,就见完了今生的最后一面。多年以后我早已不记得当年留给同学们的是怎样的一份纪念册,但是那年秋天巷子口的阳光以一种温暖的眺望默默地告诉多年后的我,每一次道别都应该认真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