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激烈和简单是徐渊冲的性格标签。他的语言常常极其尖锐,可是为人却简单天真,一辈子如此。
翻译法语名著《追忆似水年华》时,他已年近古稀。人称“许大炮”。
当时有15位译者开会讨论。他常常跟人争论细节对错,争到满脸通红。讨论书名译法时,他要求用《追忆逝水年华》,若不采用,他就退出此书的翻译!
是不是很自负,是不是很强势?
同行如此评价他:“在翻译上,他是一个绝对的艺术家,坚信自己的原则,又在翻译中绝对贯彻了它。他把追求美当作一种责任,真诚地、绝对地去捍卫他的艺术,导致他的理念有排他性。所有跟他的翻译违背的,他认为都是跟他的不和,都是错误的,这是他对于艺术的绝对追求导致的。
虽然他的翻译只是一家之言,但这种不妥协的精神,让他能够在100岁还在不停息地追求,多少人都停止了,他真的是生命不息,翻译不止。”
的确如此,翻译家许渊冲活出了三个奇迹:
第一,翻译过古、今、中、外的著作。
第二,从62岁开始翻译。
第三,100岁了,仍每天熬夜翻译。
1983年,62岁的许渊冲开始以一年至少新译一本名著、出一本论文集、写一本散文集的速度进行创作,迄今为止他在中国古典文学领域完成了唐诗、宋词、元曲、汉魏六朝诗、明清小说、《诗经》、《楚辞》、《论语》、《道德经》的英文译本,外国文学领域完成了福楼拜、司汤达、巴尔扎克、莫泊桑、雨果、罗曼·罗兰等作家名作汉译本。纪念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的时候,他开始挑战一个人译莎士比亚全集,这一年,他已经94岁了。
他说,译文要读给自己听,要琅琅上口,只有你自己听明白了,读者才能读明白。
只是这样,还远远不够。他把翻译视为一种艺术,提出要将翻译提升到文学创作的地位,译文要力求超越原作,追求一种绝对的美。
99岁这一年,许渊冲不想译莎士比亚了,他译了一整年的亨利·詹姆斯。
这部作品The Portrait of a Woman通常译作《一位女士的画像》,许渊冲的译本题为《伊人倩影》。寥寥四字,道尽其中之妙,而且绝美。
100岁这一年,他的《伊人倩影》出版。
他是怎么走上翻译道路的呢?
年轻时他发现自己常常需要借助他人才能表达自我,考上清华研究院后,从事翻译研究,留法回国之后,就继续做下来了。
晚年在那篇日记的补记里,他写道:“我的观察力不强,想象力也不丰富,所以只好像大鹏背上的小鸟,等大鹏飞到九霄云外,再往上飞一尺,就可以飞得更高,看得更远了。古今中外的诗人文人都是我的大鹏鸟,我把他们的诗文翻译出来,使他们的景语成为情语,就可以高飞远航了。”
这条路他再没改变过,他心里只有一个目标:“永远追随着第一名,追随着第一流的作家,自己只是以译为作,把第一流的创作,转化为第一流的译文。”
文革中很多翻译家被批判成毒草,他们的译作被付之一炬。比如傅雷,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那时许渊冲还不出名,但也恰恰因此躲过一劫。
许渊冲曾参加国民党三青团,公开发言也不止一次越界,但他一生都没有划过右派,定性始终是“业务讨论”,他写文章解释为“稀里糊涂没有被划成右派”。这份罕见超然的运气使他无论是生命还是事业的长度都得到了延伸。
他一生想挣脱的是平庸,从不自甘平庸,总想通过努力付出争来一份声名的认可。
2014年,93岁的许渊冲获得了国际译联颁发的北极光奖,他的努力终于赢得了肯定,声名也纷至沓来。如今,他已“书销中外百余本”,早已不是一个平庸的人。
他的妻子说他在人际关系上没有一个两岁孩子懂事,非常地直,非常纯真。
纯真的他,视翻译为生命。一讲起翻译,那种天真的得意,真的是手舞足蹈。
他打字很慢,没有助理,整整一屋子的书,都是自己输入的。
晚年他得了直肠癌,但他谈起来轻描淡写,照样骑自行车、游泳、熬夜翻译,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批斗的时候挨了100鞭子,“屁股都成紫茄子了”,回到家却急着让妻子把儿子的游泳圈吹起来,他好坐下把挨打时想到毛泽东诗词里“惟余莽莽”“顿失滔滔”两句的译法,赶紧记下来,“怕忘了”。
他的学生俞敏洪说:“我觉得他人生特别简单,他的人生并不复杂,他的思考也不复杂,他其实并没有去想那么多的纠结的哲学问题,人生终极目标问题,他不去想这个问题。就简单(活)在我翻译这件事情上,觉得特别有意思,特别有意义,我要把翻译做到极致。他甚至都不去想我要不要促使中西文化交流这件事,他认为(翻译)这件事本身就在里面了。老头儿很纯粹了,纯粹到每次见到你,拉着你就是讲翻译,从来没讲别的。”
简单、纯粹、执着,可能这正是许渊冲能够长寿且能将翻译这一件事做到极致的根本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