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
清芬
一直相信,有些文字是有气味的。比如“琴”,念出来,便觉口齿生香。那轻柔淡远的香气萦绕着,盘旋着,如丝如缕。
怎么会没有香气呢?梧桐本就是疏淡的树木,春天的时候,会开出一大朵一大朵白色和紫色的花,那清甜的气味可真让人着迷呀。用梧桐木制成的琴,自然会保留着天地之间最自然最本真的清香。还有蚕丝,带着桑叶的湿润和晨露的清新的蚕丝。据说,最好的丝弦是冰弦,制作的时候加入特殊的胶,使丝弦呈现出冰晶一般的半透明状,美不可言。也有人说,冰弦是由一种生长在北方极寒之地,以柘树叶为食的冰蚕所吐的丝制成,冰魂雪魄,素质天然,其质坚韧,光泽莹莹,声音清澄不滞涩。翻丝。缠丝。打线。熏线。上胶。拉线。制琴时,每一道工序都需要手工完成,来不得半点马虎。
底座用的是梓木。梓树的花,洁白绵密,散发出纯净清远的香气。一树暖花,迎风盛开,那是怎样的繁华盛景呢?初夏,阳光透过茂密的梓树枝叶投下细碎阴影,轻风拂过,树影婆娑。入夜,有朗朗的月色在光影里久久地,久久地徘徊……
弹奏的时候,亦是极美。
清风朗月的夜晚,青衣白衫,端然入座。纤指轻抚琴弦,泠泠之声划破深沉的夜色,不觉惊飞几只栖息在枝头的鸟雀。挑,抹,勾,拨刺,滚拂。云的飘逸,水的悠然,草木的沉静,都融汇在这优雅娴熟的动作之中。
如果以花来形容乐器,笙如茉莉甜美明亮,箫如菊花沉郁悠远,琴当如雅室兰花清幽芬芳。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一长琴,一壶酒,一溪云,正是静美时光。
静远
正如不同的画作具有不同的特点一样,琴也有自己的风格和意境。“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表达的是静寂,“浅酌一杯酒,缓弹数弄琴”流露的是安闲,“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述说的是虚静,“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则蕴含着深远的禅意。
琴不是随便的乐器。因重量和形体的关系,它不像埙、笛、箫可以揣进衣袖,随时随地拿出来吹奏一曲。它必得在净室高堂或者空旷洁静之地,掸衣拂袖,正襟危坐,方可开始弹奏。欣赏琴曲之人,也需端然静坐,一边注目观赏,一边仔细聆听。琴声潺潺,如梦如幻,不绝于缕。那些烦忧困苦,躁戾粗气,都在渺渺的琴声中,渐行渐远。因而,它是真正令人赏心悦目、耳清目明的乐器。
琴、棋、书、画。“四艺”之中,以琴为首,可见古人对琴的偏爱。《礼记》称:“士无故不彻琴瑟。”在古代,君子养德,除诗书经史之外,长期濡染并浸润的他们的,是琴声。据说,孔子能抚琴吟唱诗三百,阮籍、嵇康、李白、白居易、王维,苏轼,也都是琴中高手。
琴声响起。如松风阵阵,如青山隐隐,如流水汤汤,如云卷云舒,落花逐水。听者仿佛置身于山林之中,斜阳默默,静水流深,万籁俱寂,物我相忘。时光刹那之间慢下来,停下来,荣辱,得失,悲喜,全都如空气中的浮尘,渐渐消散。心中,自是一片月朗风清。
手挥五弦,目送归鸿。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琴声,也是如此的优雅和从容,心境,如绵绵远山,寂静,空远。
故事
关于琴的故事太多,一段琴史,便是一部传奇。
当年俞伯牙在山林之中独自鼓琴,得遇钟子期,便有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佳话。只是,子期死后,伯牙绝弦破琴,终身不复鼓,却让我深深地怅惘。懂得是一种慈悲。生命本就孤苦,有人懂得是最大的安慰,可是,即使懂他的人已不在了,不是还有琴吗?琴是他的爱人,早已与他血脉相通,不分彼此,又何苦一意执着于人?
琴也是有生命的。岁月渐长,日复一日的弹拨,会在琴面留下永久的纪念,即为断纹。世有梅花断、牛毛断、蛇腹断、冰裂断、流水断、龟纹断等。南宋赵希鹄在《洞天清录集·古琴辨》中说:“古琴以断纹为证,盖琴不历五百岁不断。”而梅花断尤其难得,非千余载不能有。漫漫人生,辽阔天宇,一张琴,记载了多少春花秋月、悲欢离合?流转在无数文人雅士的手中,琴,见证了多少气壮山河、柔肠百转的故事?
吊钟。绕梁。绿绮。焦尾。一个一个看过去,满纸皆是悲欣。琴瑟相和自是平生所愿,只是,这世界从来都难遂人意。生命就是一潭碧水,外人看来波平如镜,岁月静好,内里却是波涛汹涌,暗流激荡,潮退潮涨,经久不息。惶惑、挣扎、奔突、败逃。人的一生,有时真像一场战争。一次次冲锋,一次次流血,一次次被自己打败。到最后,只留下木叶萧萧,白骨森森。
惊心于《人琴俱亡》的故事。子敬死了,他的琴也死了。此生,人即是琴,琴即是人,他们的生命早已融为一体,他们以性命彼此相托,同生同死,生生世世,相伴相依。这样的痴和狂,常常令我感动到流泪。
若我有一架琴,一定为它取名“长相忆”,与它相依相守,直到终老。